元嘉洗干净了脸,额上裹了伤布,被他伯母领到祖母面前给他赔罪。
伯母和元嘉站着,都低着头不敢抬起来,祖母坐着,他被祖母抱在怀里,听祖母把伯母和元嘉骂到无地自容,元嘉后来甚至哭了。
祖母骂走了伯母和元嘉,然后哄他去午憩,亲自给他盖好了被衾才离开。
他躺在榻上睡不着,本来好好的一天,全叫元嘉毁了,而且背上还隐隐约约的疼,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怎么都咽不下去这口气,于是从榻上跳下去,叫人给他穿好衣裳,气势汹汹的去找元嘉算账。
那是个明媚的午后,太阳晒得人身上软,杏花粉白,一朵朵缀满了枝头,空气里有股甜香,风也是轻柔的,檐下的同铎叮叮地响。
元嘉在杏树下哭,小声地啜泣,一直揉着眼睛。
元嘉对面蹲着一个女人,元嘉就是哭给她看的。
那个女人他认识。
是元嘉的生母。
元嘉的母亲两只手握在元嘉的两只胳膊上,微仰着头看元嘉,然后靠近元嘉的额头,轻轻嘬起了嘴……
那一刻他觉得那女人爱怜的神情比天上的日头还要刺眼睛。
最后他也没有去找元嘉算账,哪怕他就站在那里听着元嘉骂他。
好几天里他都闷闷不乐,总觉得不舒泰,仿佛丢掉了什么,但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丢了什么。
于是他变得很烦躁。
就这么又过了好几天。
他终于忍无可忍,跑去找元嘉,在一片惊呼声里把元嘉压到地上打了一顿。
他这样全是元嘉和那女人害的!
眼前蓦地浮现那日花树底下那女人给元嘉吹伤口的画面。
他忽然就泄了气,从元嘉身上爬起来,失魂落魄地走了。
结果不知不觉走到那棵杏树底下。
坐了一会儿,他从地上捡了块石子,在自己额上划了一下。
他疼得嘶气,觉得应该是出了血,明明很疼,可是他却高兴起来,捂着额头飞快地跑回去找祖母。
他觉得或许很快他就可以找回他丢掉的东西了。
祖母皱着眉给他洗额头上的伤口,嘴里说着责怪他的话,他也皱着眉听着。
他要祖母给他吹伤口。
就像元嘉的母亲那样。
祖母当然给他吹了,可是神情同元嘉的母亲全然不一样,还说:
“同你父亲一样,一点都不叫我省心。”
心里忽然“轰”地一声。
他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不一样。
因为祖母是祖母,母亲是母亲。
祖母同母亲是不一样的。
他想明白了,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他已经没有了母亲。
母亲死了。
可是元嘉他们聚在一起说:“你们知道吗?元凌好可怜的,我母亲跟我说他是个孽种,他母亲是被迫生下他的,所以连看他一眼都不肯!最后更是丢下他自己走了!”
中间的许多事已经忘了,只记得后来是祖母来了才把他从元嘉身上拉开。
祖母很生气,但还是没有罚他,只问他是为什么。
他哭着把元嘉的话复述了一遍。
祖母更生气了,大喊道:“不要你算什么!当初她还要掐死你呢!不信去问你姑母!为了那么个不值当的女人你就把自己兄弟打死!我当真是太纵着你了!”
他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仇恨。
他们都是他的仇人。
他开始想念他的父亲。
无论怎样,他都要到父亲身边去,父亲是他唯一可以信赖的人。
父亲说母亲是一直爱着他的,从来没有不要他。
他伤了脚,好疼,也要母亲吹一吹才行。
以后再受伤,也一定要有母亲给他吹。
他的母亲也一定会像元嘉的母亲那样看着他,轻声细语地同他讲话。
他这样想着,杏树下那张脸就渐渐变成了他母亲的……
他瘪瘪嘴,然后笑起来,是很得意的笑。
他母亲是大美人,元嘉的母亲哪里能比!
可是笑意忽然就僵住了。
母亲那时候的样子根本不需要他想象,因为他曾真切地见过。
就在昨天。
耳边乍然响起父亲的话:
“……你有一个表兄,是你舅舅的遗孤,就是你在大街上抢他东西的那个——我真的不明白,怎么会这么蠢?大庭广众之下明抢!——不过你抢的好啊,可真会挑人,那老而不死的属实是有些本事,我真是错怪了你外祖和你舅舅!你舅舅早年死了……你母亲很看重你那表兄……”
所以为了他就大庭广众说他没有教养吗?
明明已经知道他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