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弯,走出这条街。
世间仿若在这一瞬被割裂作两处,一处是身后的醉生梦死,一处,则是她眼前的宁谧幽静。
路上行人渐少,家家户户阖门燃起油灯,除开昏黄灯火伴着遥遥传来的犬吠之外,贺七娘恍觉她这一路行来,早已只剩头顶的漫天繁星悄然相随。
垂头盯着裙袂下若隐若现的翘头鞋尖,贺七娘她静静地走,姗姗地行......
直到她似冥冥有感地抬起头,一眼看到那架稳稳停在路边的马车,还有那道负手立在车前的身影时,一瞬涌上心头的,只有一种尘埃落定之后的诡异松快。
终于,来了。
早在帘后之人开口的瞬间,贺七娘就已猜出了出声之人的身份。
康令昊当时养伤为主,也许除开栴檀之外,与他们相处并不算多,因而没能辨认出来。
但她,却是一过耳便辨认出来,那赫然正是远松的身影。
既是曾经在伊州对方砚清如影随形的远松出声告知在场众人“刺史”的行程安排,那么,那位只知其名头而不知其面容的“许刺史”,贺七娘心中已然有了一个猜测。
那一瞬的不适,也正是因此而起。
许?许什么?许瑜吗?
贺七娘只要一想到方砚清或许真的顶了“许瑜”的名,占了阿瑜的名字,借此在这世间光明正大地行走,她就忍不住对曾经的自己深恶痛绝。
明明她已经做了决定,此生皆以阿瑜的未亡人自处,不再妄图靠近不该接近的人,更不再去探究那场南柯旧梦中,到底还藏了怎样噬心的真相。
这一世,她只想好好地活着,寻回阿耶,寻回阿瑜,过好属于“贺七娘”的日子。
为什么那个搅乱池水,兴风作浪的人还要再度出现?甚至还是顶着同阿瑜一样的姓氏!
他是觉得,她贺七娘注定懦弱可欺,注定无力反抗吗?
不过,如今见了远松的身影,也正好。
否则,她还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放下,做到抛却前尘呢。
却原来,只不过是听到了声音,察觉到了那人的存在,都能让她恨得在手心生生抠出连排的破皮月牙印记啊。
既然是他主动找上门来,那么,她这一次无论如何也得弄个水落石出,搞清楚眼前的这个“方砚清”同阿瑜到底有什么样的关系。
无论今生,无论,前世!
若他真如她猜测那般,恬不知耻地占据了阿瑜的身份,那她也一定会想方设法,为阿瑜讨回一个公道。
只是,她又该如何不动声色地从这人口中套出话来呢?
似是担心停下了脚步的贺七娘会选择离开,远松在她沉默的这会儿工夫里,已经大步走上前,看似问礼实则阻拦地挡在她身前。
“远松见过娘子。”
远松语气熟稔,好似他们彼此仍置身于去岁冬日的初雪。
“郎君请您过去叙话。”
不置可否地看了远松一眼,贺七娘不动声色地将马车前头寻过一遍,都未寻着栴檀的身影。
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贺七娘抬脚往马车停留之处走去。
一步、两步......
从满天飞雪走到暑热难耐,从窜天而起的火光走到忽闻阿瑜身死之后的泪流满面,贺七娘步履坚定地走到马车前,扫视一眼如往日一般悬挂于车檐四角的铜铃,客套开口。
“寻鹤酒坊掌柜贺氏见过许刺史,不知刺史深夜召见,所为何事。”
须臾静默,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自马车另一侧逸出。紧接着,一道青色的身影缓步行出车影遮蔽之处,似往日一般尔雅温文。
“七娘,我回来了。”
这一刻,贺七娘终是知道了远松那股子熟稔缘何而来。
原是承了他家主子的厚颜无耻啊......
似笑非笑地于鼻间嗤笑一声,贺七娘脚下未动,只默默看着这位“许刺史”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
青衫如旧,眉眼如故,定定注视着她的眼眸,专注得好像他是特意跨过千山万水,只为寻她一人而来一般。
心头哂笑,贺七娘突然原谅了曾经的自己一分。
毕竟对上这样一副虚情假意的脸,想来也不会有多少人能够把控住自己,不落入循循善诱设下的陷阱的吧?
眼底难掩讥讽,贺七娘微微别开脸,叉手举过额前,毕恭毕敬。
“见过许刺史。刺史唤我贺氏即可。”
“七娘,你曾唤我二郎。”
眼前闯入一片青色的衣角,隐有暗香混了少许酒气扑面,俨然是身前之人想要伸手来触碰贺七娘行礼的手。
愠怒抬眼,贺七娘一瞬只想问问眼前这人,是不是换了个身份之后,便连脑子都给换了一个?否则,怎会如此刻一般,好似连人话都已听不明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