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怀璟有些发蒙。
但凡这些日子来他哪怕探过一次容棠的脉象呢?
怎至于到这种地步?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出了房间,立刻去找药材想要为容棠煎一碗汤药调理身子。
可他抓着药,药材却从指缝往下溜。
宿怀璟愣了愣神,低头望去,发现自己的双手在不受控制地抖。
他终于认清一个不想认清也不愿承认的事实。
他好像……没办法跟棠棠长相厮守。
他是母后口中最厉害的小大夫,但他好像、救不了容棠。
初次见面的时候容棠说他只能活三到四年,宿怀璟就以为三四年后他完全可以遍寻天下名医和珍贵药材继续为容棠医治。
但不是这样的,没有哪个病人痛到浑身发抖还能面不改色。
没有哪个病人夜夜不得安寝却还笑意吟吟。
没有哪个病人……经他悉心调理后,病情不减反重。
宿怀璟甚至不敢想容棠究竟还能活多久,他害怕自己一想就会发现三到四年都是奢望。
而今院外炊烟袅袅,星幕缓缓拉上,他隔着药炉升起的白雾看容棠,第一次开口阻止了他的靠近。
这甚至不像从淞园昏倒再醒来那般,宿怀璟觉得心疼,却也生气。
这次他连气都没法生了,若真要细思,他只觉得慌张和无法言说的后悔。
这天下人……于他究竟有什么关系呢?于容棠,又有什么关系呢?
宿怀璟陷入几乎魔怔的沉思,没注意到容棠在原地站了片刻,重新动了起来。
他绕过药炉和烟雾,走到宿怀璟身前,低着头静静地望着自己名义上的妻子,声音放得格外轻,没有一丝一毫被发现的惶恐,忍着痛的人主动询问他,仿佛安抚:“是大夫来过了吗?”
宿怀璟微怔,抬起头望他。
容棠便蹲了下去,微微扬起脑袋,伸手抓住宿怀璟搁在膝盖上的手:“大夫怎么说?”
“……”说你命不久矣。
“没说我现在就要死吧?”
“……”至多还能活三年。
“没有吧?”容棠弯了弯眸,歪歪头冲宿怀璟笑,握住他指尖的手用了用力,捏小朋友似的,柔着嗓音哄:“如果没有的话,你为什么要这么担心?”
宿怀璟不吭声,低着头看他,望见容棠嘴唇上睡梦中忍痛无意识咬出来的痕迹。
厨房里只点了一盏蜡烛,药炉里的火光大部分都被遮住,再没有其他人,外院昏暗,他们俩一坐一蹲、交握双手的身影被烛光映照在墙上,密切到不可分割,又随着来往的风轻轻晃。
容棠的声音就散落在柴火哔啵的声响里:“怀璟,我其实很开心。”
“……为什么?”宿怀璟终于问。
容棠笑意开怀:“你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宿怀璟:“……”
坩埚里又发出一道轻微的响声,他移开视线,弯腰将小锅从药炉上端走,又从橱柜里拿出一只碗,缓慢地将汤药倒了进去。
本就浓郁的中药味一瞬间发散,还没进口就苦得容棠鼻子眉毛一起皱了起来,闻到就讨厌,感觉自己身上苦兮兮的。
可他惦记着宿怀璟的情绪,还是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在他身后小声地问:“怀璟,你在生气吗?”
烟雾往上熏,药味渗透在空气里,与暴雨之后草木香相配又矛盾。
宿怀璟没应声,过了很久才哑声道:“没有。”
容棠愣了愣,既不相信也不放心,凑过去抬眸一看,整个人愣在当场。
灯下看美人最是惊心动魄,这三辈子加起来,与宿怀璟相见记忆最深的永远是那几样。
淞园夕阳下看一朵芍药的侧颜。
鎏金楼上倚栏观灯,轻飘飘睨过来一眼,笑着问他要不要共饮一壶的飒沓。
风月楼里,少年人孑孓一身,被一根细窄的锁链困在方寸之间,决绝又自弃地望过来的那一眼。
暮光、河灯、蜡烛……
他的大反派永远能将所有发亮的光源转移到自己身上,让人看见他就忘了观灯,望见他就想起天上皎洁的月。
而如今这样一间拥挤昏暗的厨房里,容棠看见宿怀璟在哭。
并不撕心裂肺、也不痛哭流涕,连梨花带雨都算不上,他脸上甚至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垂着头,任药汤烟雾熏上来,然后珍珠似的眼泪一滴一滴无声地自眼角滑落,滑出一道泪痕。
容棠心下猛地一颤,慌了神,手足无措地找手帕,什么都没找到,慌乱之间只能抬起自己的衣袖为他擦眼泪,心里疼得像被人用小锤子捶。
没有人见过宿怀璟哭,他从八岁之后就没有再哭过了,见过他哭的那些人,全都随战乱被埋在了尘土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