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立即往香炉中又加一块香料,比先前的都要大块。他半跪在爱人身前,从怀里掏出那人生前留下的手札,一直翻到最后一页。
何月竹自己都不记得临终前写过这么错乱的文字,甚至还画了一张难以分辨的地图。
等等,这张地图曾经被他称为鬼画符,难道因为,本就是他在高烧时胡乱绘制的?而无端便按照这张地图的指示,将道观搬到了簌落山。
难道说,最初和无端相遇的成澈,本就是我?
难道说,我回到过去,根本不是破劫,而是历劫!
错愕中,无端已将手札摊在爱人膝上,“你写他们咒你,他们是谁,你告诉我。我去将他们一个不剩除干净。”
他将“剩”字咬得极重。
何月竹的身体发出无比平静的六个字,“天下人......榆宁鬼。”
与此同时。吴端的识海。
灰蒙蒙的雪原,遥不可及的天空,呼吸被云层捂死,只剩无垠的苍白。
永恒的寂静与无尽的空旷中,棕黑色的长发随风飘扬,云青轻甲黯淡无光,“它们”立在雪坡之上,放眼眺望北方颂云泊。那是无端乘舟离开榆宁的方向。
榆宁人最后的记忆,成将军时常身处此处,埋在一阵阵雪尘中,迷失在等待里。
“它们”缓缓转身,猩红色的眼睛一眨不眨。而诡谲的笑容在脸上晕开,像极嗤笑,用成澈的脸庞与声音发出,却无比温和,“永生永世...孤煞薄命。是你在咒他。”
“是你在诅咒成澈!”
何月竹终于明白,不论他做出何种努力,这都是无法改变的结局。哪怕一直坚持到死,无端也必定会知道。
这便是宿命。
他不敢抬眼看无端的表情,根本不敢。
无端扬起手臂,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一掌拍倒了香炉。
炭火洒了一地,火星如轻飘飘的叹息漫空飘扬,落在窗台,引燃何月竹晒制的干花,赤红的火势瞬时呼啸,如瘟疫般摧残蔓延。
何月竹飘在火场里,手忙脚乱试图扑火,“着火了,无端,着火了!”
“我们的书、我们的衣,我们的家,全都烧着了!”
“无端!”
然而道长只是直直站在原地,站在爱人身体前。烈火在他眼中熊熊燃烧,也燃在他的身体深处,最深处。烧得他双手无力搭在两侧,呼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阿澈...”
何月竹也不再徒劳扑火了,飘到他面前,轻轻呼唤他,却只能见到那双眼已然失去一切光泽与颜色。
与那具已死的行尸走肉无异。
何月竹闷闷笑了一声,他费劲千辛万苦,最终还是没能改变一切。
不论是他们的宿命也好,还是无端的沉沦也好。
可或许,这便是他们一定要经历的劫。
火海汹汹,早已无处可逃。无端双膝倾去,跪伏在爱人身前,“...你真的好傻...你以为我察觉不出吗。”
“你的煞气屡驱不散,这么多年我越是执着向世人证明你的清白,你的煞气越是凶险。我难道算不出,那是天下人的恶意?”
“与我一起,你的病久治不愈。我们分开,便能痊愈。病根必定在我身上。”
“可我就算察觉,也只能假装若无其事,到最后甚至骗过了自己。却没想到,你远比我想得敏锐……”
无端紧紧抓住爱人的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十指相扣,颤抖不止,“阿澈。我早该认清,你一切不幸的根源...是我。”
整座小庐已经是座无可挽回的焚化炉。熊熊烈火在这个寂静的深夜咆哮,火焰的触须爬上无端的衣角,灼烧他的皮肉,蚕食他的感官。他惨白的嘴唇微微颤动,“阿澈...你恨我吗。”
何月竹早已泣不成声,“我不恨你。我怎么会恨你。”
可惜恰到好处,香炉里剩余的香料消耗殆尽。从此无端将怀着这个没有回答的提问,挨过漫长的三百年。
何月竹除了目睹,只剩目睹。
在浓烟让人神志不清前,无端将他的肉身搂在怀中,一步步踏着熊熊燃烧的台阶,走上二楼去,“前世我狂妄自大,又废物至极,迟到整整十年,让你被完颜凌虐。今生今世,我明明发誓要守你护你,保你一生一世平安无虞,却对你口出恶言,对你视而不见...”
他们相拥着倒进贴满白底青字符咒的床榻,一如大婚当夜,他们纠缠着彼此,一分一秒都不肯放开。
无端轻轻抚弄爱人面庞,“阿澈,我不值得你爱。”
“你说死生不复相见,我答应你。从今往后,再不敢求你佘我一次重逢。”
何月竹展开双臂虚虚拥住他被火舌吞没的爱人,仿佛他们真的相拥。
他多想呐喊,但唯有凄厉的沉默将他与爱人远远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