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知道徒儿从小就有记札的习惯,其实在成澈时就是如此,随身带一本簿册,什么都记,什么都写。
他是从徒儿湿漉漉的怀里翻出的这本同样被浸湿的手札,最后一页,被湖水晕开的字,在高烧时胡乱写下的句,就像他此时此刻的神志一般错乱疯狂。
日光清浅的午后,洱海的湖风温柔拂过,满树银杏已不剩几片金色,挡不住鹅黄的微光洒在道观每一块青白的地砖上。众目睽睽下,道长搂着道士的尸体哭喊、咆哮、恨不能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为之献祭。
他将怀中人拥得很紧,双手胡乱在冰凉的脸上摸索,像是要试图摸出死因,“阿澈...阿澈你怎么了,你告诉我...刚刚还好好的,你怎么了?澈你是不是故意气我,你是不是故意气我,你告诉我......”
指间摩挲的力度很大,就像盲人试图摸出文字的沟壑。无果,他苦涩地将额头抵在怀中人眉间。臂弯承受的重量、逐渐流失的体温、碎在风里的呼吸。而他绝望而潦倒,紧紧握住那只已经失温的手,在心中向所有知晓名字的神佛百仙祈祷。
可耳边只剩下轰隆的暴鸣,像在深秋听见幻觉般的蝉啼,声嘶力竭,早已成群死去。
其实程澈不说,道长也能轻易从路人的三言两语中拼凑出发生了什么。
说来也无比简单。有个白族小男孩失足落水,小道士偶然路过,二话不说下水去救,孩子救上来了,却把自己搭进去了。
“哈...哈哈...”
无端扯出一道惨白的笑,他觉得徒儿真的好蠢,想撒谎骗人的时候尤其蠢,“...你骗不到我,知道吗,你骗不到我。”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的水性极好,潜进水里像游鱼一样谁都捉不到,你想骗我,可你骗不到我,你不可能死在水里,你绝不会——!!
不知是谁的嗫嗫回答了他:“唉,外乡人不熟洱海水草有多凶,贸然下去就是送死的。”
回答是一声即将崩断的暴怒,“滚!”
霎时众声凝滞。
而道长就像发泄出满腹的淤血,眼前一黑,最后的直觉让他双臂紧紧拥住爱人。
不再动弹。
“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了?”
围观人群被这一声吼得哆哆嗦嗦,看不懂发生了什么。
有人斗胆上去推了一把道长的身体,只看他七窍溢血,一双漆黑的眼睛不再有光,木楞盯着前方,才发现他连呼吸都止了。一松手,又木木垂了回去,紧紧贴住小道士面庞。
“他...死了?”
“这是伤心过度,直接暴病而亡了罢!”
“今年早些时候,我采药回来好像看见过他们...成亲了。”
“唉。”
“唉——”
叹息此起彼伏,大理淳朴善良的人们大抵都看出这两个道士关系匪浅,竟不知该如何是好。纷纷摇头,渐渐散去。很快道观归于宁静,却又前所未有地嘈杂。每一片银杏落在地砖上都震耳欲聋。
在如心脏鼓动般的震声中,无端做梦了。
他梦见徒儿背对着自己,站在洱海水畔。缓缓朝水中走去,岌岌可危。
“阿澈,水边危险,快回来。”
时而是五岁的男孩。没有理他,向前挪了一小步。
“阿澈,回来吧。米糕已经好了。”
时而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坚定地,又向前一步。
“阿澈。我不要你解释了,我真的不要你解释了。”
时而是终于长熟可摘的阿澈。可不论如何,无端都拦不住徒儿一步一步往水中走去。他伸出手去抓,任他的指腹摸过每一道潮湿的轮廓,徒儿的呼吸、心跳、体温,都将被深秋冰冷的湖水带走。
那封绝笔。终于是那封绝笔让道长恍然醒悟,徒儿怀着怎样的忐忑、绝望、不舍、恐惧,才会连道了三次“我走了”,却又转身扑进他的怀里。
他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而他做了什么。
他把他推开。
为了一句无所谓的解释。
无端怔怔朝着空无一人的洱海走去,腰下没入水中,他徒劳叹息,“......师父错了...错了...”
“师父明明答应过,今生今世要守你一切平安无虞。”
“师父才是那个见言不见,未见言见的人。”
“阿澈...对不起...阿澈。我只是想你明白我的感受而已,我......”
——我有什么资格配谈感受,我早就不是人了,是恶鬼而已。
恢复意识的最初几秒,无端会处在一种懵然失神的状态。
他需要一定时间掌握现状,而现状往往让他厌恶至极。
那个浑身湿透的人安安静静躺在他怀中,没有一点会醒来的迹象。湖水穿透道袍,渗进他的五脏六腑。他忽然想起有一次这样抱着浑身湿透的徒儿,是徒儿五岁少不更事扑进他的温泉。那么漫长的时光,他期待着盼望着他早些长大,而小小温软的孩子,忽然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