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澈全身就靠一根锁骨支撑,整个人被吊在了空中。
完颜於昭额冒冷汗,嘶哑吼道:
“我告诉你,池子里都是化骨水。你掉下去不止粉身碎骨,是尸骨无存!”已经无暇顾及他的自称。
他朝成澈伸出手去,“上来!”
他的手用尽全力触得更低,“给我上来!”
成澈却毫不理会。只是扬起脸朝他的方向温笑。五官的轮廓在月色下柔和得如一湾清池。
完颜於昭心脏猛地一抽,他从未见过成澈这副含情带爱的模样。从不知道啊!原来被成澈温柔笑看,会是这样身心泡进澄澈的泉眼,又缓缓化开的滋味。
仿佛能洗涤他一身血腥,满手肮脏。
可成澈从未对他笑过。过去不会,现在也必定不会。完颜於昭有自知之明,于是向身后望去。
果然成澈目中所视,是他身后当空明月。哪怕是这最后最后的时刻,成澈的眼睛也没有半分放在他身上。
“你在看谁...”
嫉妒。烈火灼烧般的嫉妒让人发疯。
完颜於昭再无帝者半分尊严,朝成澈怒吼,“你到底在看谁!!”
回答是一声撕肉的异响,
纵然成澈如今再瘦削,锁骨仍是支撑不起全身的重量。随完颜於昭手中重量一轻,成澈如一只破碎的折翅墨雀向池下翩然坠去。
“——!”
完颜於昭试图喊他,竟发不出任何一字。他不知道成澈的“澈”,要从胸中借一口气,才能重重落下。
而成澈没有失声尖叫,没有咒骂怨恨,唯有呼啸风声。
时间仿佛定格在这一刻,一切悄然,无声无息。唯独完颜於昭清楚看见成澈带着浅浅的微笑坠入盛满化骨水的池塘,不出一瞬便连骨带肉消失殆尽。
那个至死都清澈干净的人啊,末路是月光下一滩缓缓弥散的血水。
完颜於昭猛一下收回锁链,向后狼狈跌坐在地。眼前只剩成澈泡在毒池中,被腐蚀殆尽前,那个被他用尽一切手段折磨摧残的人儿,仍然一尘不染。
到死,成澈既没有被他驯服,也没有被他弄脏。
而百般算计一无所有的皇帝跪倒在地,握着那根森白带血的锁骨,
他费劲千辛万苦打下大好河山,版图含阔这片土地前所未有的草原、西域、中原、江南、岭南、巴蜀...那又如何,他所拥有的成澈的一切,只剩这根带血沾肉的锁骨。
历史上没有人知道,一统江山的当夜,大金帝国的开国皇帝便疯了。
至此终日守在那栋高楼,对一根锁骨追忆某个到死眼中都未曾有他的人,还有那道永远不是朝他绽开的笑。
第141章 我们很快就到家了
那是个晴朗、湿润而璀璨的夜晚。
天明月净,无一纤翳。
分不清季节是初春,还是秋末。唯有夜色湛蓝,微凉如林间树荫下的浅池。圆月与群星却深邃燃烧着,银色明晃晃落在长安千家万户。
无人发现,有一条纤细的黑蛇沿着宫墙投下的阴影爬进了皇宫深院。
红墙碧瓦围起的重重宫苑,整座长安最高的那栋楼阁下每隔二十步便有士兵把守。而黑蛇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们尽数绞杀,又野蛮地膨胀,直到粗暴碾过园林景观,蛇口大张,焦急迈出他的主人。
无端抬首仰望月色下的高楼,飞檐雨阁泛着银边,绕阁池塘的波纹熠熠生辉。
唯一的入口,要经过池塘上架着的那道漫长而曲折的石桥。
他的心跳异常剧烈,全身每一处尚在运转的感官都能触到那紧张而惶恐的振动。他反反复复轻咀爱人的名字,毫不犹豫踏上石桥,往楼阁大步奔去——
直到行至半途,耳后陡然传来了熟悉的小调。
“哼哼...哼...”
“哼......哼...”
曲调轻快,嗓音温柔。又如雷贯耳,撼得听者动弹不得。
无端怔怔回头。
有人趴在石桥栏杆上,口中哼唱着不知名的曲调,而月白色长衫在星辉下衣袂翩翩。
那人伸出手,指着死水般空无一物的池塘,“无端你看呀,有河灯,有水草,还有小好多好多小”
无端难以置信向前一步,纵然眼前人戴着一顶黑纱帷帽,可他知道,他知道。
他失声唤:“阿澈——”
他忙不迭奔往成澈身边,与成澈沐浴着月光,肩并肩站在石桥之上。那时仿佛又回到了十七岁的七夕,同样的月色,同样的水边。
少年与少年坐在泪河河堤边的石阶上,看水草飘飘摇摇随波逐流,看灯笼烛火倒映水面流光溢彩,看他们两人的影子,依偎得那样青涩那样默契。
看那时的他们,眼中惟有彼此,无拘无束,痛快自在。
“阿澈,阿澈。”无端连声呼唤爱人,“我来了,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