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一声沙哑而苍老的女音从毛毡另一侧低低传来,“你是谁..?”
“我?你在和我说话?”
女人语气着急得像是逼问,却尽量压低声音,“你是中原人?”
“我是北漠榆宁人。”
“榆宁...榆宁...”帐篷里那声音霎时激动,“你是榆宁人!!”
“嗯...对。”成澈吐得头昏眼花,这才反应过来,“你会汉言,你是大陈子民?”
“是啊、是啊、我是——”
声音戛然而止。
成澈愣住,捂着隐隐发痛的胃走到帐篷正面,刚想揭开毛毡门一探究竟,便忽然从中走个高出他数个头的乌仑大汉。
大汉赤裸上身,肌肉块块强健,眼睛向下瞪着成澈,发出一声汉人也听得懂的疑问语气:“嗯?”
成澈被他瞪得后退两步,心说,难道是这位大汉的妻子...
可他很少听说有中原女人嫁到草原,而那好似铁链的怪声又是怎么回事...
与大汉四目相觑间,忽然一只大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贵客,怎么跑到这儿了?让本王好找。”
成澈怔怔回头,是完颜於昭站在身后。
“刚刚,帐子中有人以汉言向臣搭话。臣一时好奇...”
完颜神色难以察觉地一滞,但很快又被那抹笑意替代,连道两句:“是吗?是吗?”说话间他与那乌仑大汉对视一眼,又看向成澈,“实不相瞒,这是公主私帐。”
公主...成澈一惊,“延宁公主?!”他更惊异于完颜於昭甚至没有称之为母,而是仍然沿用中原的头衔以尊称。
完颜於昭颔首,视线再度投向大汉,“这位是公主护卫。”
大汉朝着成澈咧嘴憨厚一笑。
成澈瞥了一眼完颜仍然搭在他肩上的手,虽然没有施力,却能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把他按在原地。
完颜於昭究竟有没有觊觎中原之心,探探延宁公主现状与口风便知了。成澈额冒冷汗,“汗王...不知可否许臣拜见公主?”
“自然。公主若是知晓故国使者这般挂念,想必无比宽慰。”完颜轻轻放开他,“贵客在帐外稍等,本王向公主禀告一声。”说罢完颜便独自进了帐子。
成澈是看出完颜於昭对榆宁使者毕恭毕敬了,可他想不到其对母亲都这样谦顺。可想,延宁公主在乌仑地位不低,待遇不薄。
不知等了多久,只听帐内一句完颜的乌仑语传来,大汉终于为成澈掀起了毛毡。暖暖火光从帐内往外蔓延,成澈俯身钻进毛毡,没想到里边人数还不少。几个侍者模样的乌仑女人站在帐子边缘,手持各类盆具器皿。
成澈环视一圈,视线停在中央那个全身包裹着兽皮毯子,斜斜靠坐在地榻之上的女人。
而女人的双目,也直勾勾看着成澈。
难道…她就是公主。
可...怎么会?
成澈从未见过延宁公主,可他完全无法将面前女人与公主二字相联系。
女人面色蜡黄,皮肉松弛,完全与屋里寻常乌仑侍女一般沧桑衰老,看不出半点尊贵之相。但...她确实有一副江南女子的骨相。
成澈当即行跪礼,“臣乃榆宁守关将军成甚之子,成澈。成澈拜见延宁公主。愿公主贵体无恙、万福金安,大陈乌仑情谊长存。”
他跪了许久,公主都没有说话。
是完颜於昭说:“公主患了喉疾,难以开口。贵客请起吧。”
成澈才缓缓起身,却想,刚刚明明听见了女人的声音...
他又用余光瞥那些乌仑侍女。
难道,是这些侍女?
完颜会汉言,如果延宁公主也教了贴身侍女汉言,倒也不奇怪。
可延宁公主的沉默,多少有些古怪。
进来许久,延宁公主只是裹在毯子里,面色平静看着他,像极了人将睡欲睡时的和缓。
可古怪就古怪在她的平静。
按理来说,多年未见故土来客,不会这样淡然。
成澈注视着延宁公主,试图看出什么端倪。可公主既没有些许喜悦,也没有半分被胁迫的紧张与痛苦。
唯有目光锐利,似乎在尽其全力让成澈读出什么。
完颜於昭打断了他们的对视,忽然承诺道:“贵客放心罢。本王愿以公主之名,为大陈守卫草原安宁。”就好像猜到成澈在顾虑什么。
成澈还没来得及客套一句,肩膀又被完颜於昭揽过,“贵客情谊公主已知,与本王回席罢。”
成澈被推出帐外前,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延宁公主。
公主仍是那副无悲无喜的模样,只是死死盯着成澈,一瞬都没有放开。
那时成澈没能读出来。
直到后来,他也被喂下与延宁公主相同的化骨散,沦落到同样口不能言、动弹不得的处境,才恍然大悟公主那时目中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