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仑语的唱词不绝于耳,旋律仿佛是从古老山洞的壁画上刮下的泥灰。
成澈轻声,“这是…?”
“这叫敖包。”司马况在显摆,“乌仑人觉得能通过敖包联结神明,敖包也就成了崇拜物。”
若是仅仅如此,还不至于让成澈胃里翻江倒海,几乎想夺路而逃。
空气中一股炭烤焦肉的异味,成澈盯着敖包,想看出里面究竟烧着什么碳黑的物块块。
于是努力辨去,却见一只烧成黑炭的五指人手。
“呃啊!”成澈当即吓得后退两步,“为什么…烧…人?!”他捂住口鼻,却仍然挡不住那股焦味。
司马况扯了他一把,压低声音,“大呼小叫什么,汗王在看我们呢。”
成澈顺他视线看去,祭祀围场后方是座多级高台,全羊全牛如小山般层层叠叠,中心则坐着一个乌发高束的年轻男人。
他就是完颜於昭。
汗王似乎注意到他们的视线,起身而立。
霎时间,萨满巫师的唱咒戛然而止。
唯有敖包里噼里啪啦的焚烧声从不间断。
“凭他那副身板,竟然能统领这批野蛮人。”司马况嘀咕。
这次,成澈不得不赞同司马况。
完颜於昭不愧是延宁公主所生,在这五官深邃立体的乌仑部族中,有一副相对柔和扁平的中原面孔。而与那些各个肌肉雄健的乌仑大汉相比,又反而显得瘦削。
原本面无表情的乌仑汗王或许注意到他们的视线,忽然朝着榆宁一行人的方向眯眼一笑。
很难想象,这样温和随性的笑容来自草原之主、乌仑汗王。毕竟那笑容亲切得就像在大街上闲逛忽然遇见了邻居。
榆宁一行人皆被完颜於昭这副模样卸下了防备,几个家臣都开始对他评头论足。
然而被这副温笑暗暗盯着,成澈竟没由来惊出一身冷汗。
仿佛某种刻在骨子深处的厌恶与恐惧被唤醒了。他一连后退数步,“我们要去见他?”
“不然呢?我们不就是为这个来的?”司马况莫名其妙。
“……”成澈不是什么胆小怕事之人,也记着父亲临行前的郑重嘱咐。可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心生一股强烈的抗拒。
这股强烈的抗拒甚至胜过了一切责任感与使命感。让他想逃,逃得越远越好。
司马况看出成澈的退却,哼笑一声:“瞧你这怂样。反正你也不会乌仑话,等下我觐见汗王,你别说话。”司马况是少有会一口流利乌仑语的榆宁人。
成澈知道司马况不是好心解围,这人根本是想在汗王面前表现一番,好混个脸熟。
但成澈不知怎得,就是不想与这位汗王多接触,于是点点头,默默退到队伍末端。
他埋首跟着司马况进入祭祀围场。
司马况向前一步,以乌仑语祝贺汗王一统草原,再祈愿两族友好往来,最后献上贺礼。
却听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成澈余光瞥见完颜於昭直接走下高台,朝他们走来,并缓步到司马况面前。
完颜於昭身形只是略小于同族,对他们这些中原人又大了几分,尤其是对不足七尺的司马况而言。
于是当完颜於昭逼近司马况,后者牙齿发抖的声音成澈都能听见。
“原来是榆宁使者。”完颜於昭开口,竟是一句汉言。
成澈一惊,怎么忘了汗王生母就是延宁公主,想必公主会将汉话教给他。
完颜於昭说话和和气气,简直不像乌仑人:“诸位贵客远道而来,乌仑礼数不全,本汗招待不周,还请谅解。”
一路走来,见惯了野蛮人的榆宁使者皆大惊失色,这乌仑汗王,堂堂草原之主,对他们几个使者竟表现出这样一副相当恭敬温顺的模样。
被乌仑汗王这一下殷勤,司马况的鼻子直接翘到了天上去,“哪里哪里哪里...”
不用猜成澈都知道司马况心里在想什么,一定在想:就该如此,蛮族就该有蛮族的自知之明。
不论如何,成澈要完成自己的使命。
他终于迎上完颜於昭的视线,作揖行礼,“臣,榆宁镇关将军成甚之子,成澈,恭贺汗王一统草原。愿大陈、乌仑异域同心,情谊长存。”
完颜於昭将他扶起,“是有天子真龙血脉庇护,乌仑才有今日之势。”
成澈与司马况对视一眼,虽然互不对付,但此时此刻都懂了对方的诧异。完颜於昭未免也太客气了。
完颜於昭仍然保持着那副温笑,做了个“请”的手势,“榆宁使者乃乌仑贵宾,还请同座。”
同座?!成澈更是诧异万分,这未免太过抬高他们这批使者的身价了,竟赐给他们几乎等同于王室的待遇。
司马况很快反应过来,并欣然接受,手肘捅了捅成澈,低声:“愣什么呢。汗王赐上座!今儿咱们也是半个皇帝了。”他迫不及待三步并作两步登上高台,坐在完颜於昭同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