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如此,她对他刻意的疏离则变得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此际海面下冰冷寂静,被人惦记着的女子让自己沉入很深很深的海中,她喜欢这片真空般的世界,海流缓慢拂过全身,体温一下子已适应一切。
不知过去多久,感觉海水流动的变化,她徐徐张开双眸,一张与她五官相似的女子脸容出现在面前。
那女子下半身轻摆着漂亮的大鱼尾巴,细密的鱼鳞一直往上半身延伸,细腻地覆盖了大半的胸乳,令那象徵女性的部位徒有丰满高耸的形状却无乳蕊。
她丰厚的长发在水中浮荡开来,身上鳞片泛着银辉,衬得那张脸以及肩头和双臂上的肌肤雪润无比。
这是谢馥宇此生所见最美丽、最不可思议的生物,而这位鲛人族的女子名唤「银瑶」,正是她家阿娘。
七年前她只身来到东海寻亲,走访探询了沿海一带无数个渔村,确实有渔民曾亲眼目睹过鲛人族在海中出没,且看过的人还不少,这给了她莫大的希望。
然後她便每日随渔民们出海捕鱼,在一次突如其来的海上暴雨,小渔船来不及回航,在狂风巨浪中翻覆,掉进大海中的她这才知晓自个儿耳後能生腮。
她能够在水中呼吸吐纳,体温与目力很快适应海中一切,当时惊觉到身体在变化,下一刻便觑见一道身影快速朝她游来。
她人生首次遇见鲛人,那来到她面前的鲛人族女子与她有所感应,无须倚靠人类的言语,心有灵犀便能相通。
她终於找到自己的亲生娘亲。
据说鲛人的天年比人类多上三倍有余,也就是可活至两、三百岁不成问题,算起来她家阿娘不过四十多岁,以鲛人族的年纪来算犹然青春年华,外貌看起来自是与她相当。
当然,那一场海上的狂风暴雨并无造成任何人伤亡。
娘和她把与她同船的三名渔民全数救上岸,之後母女俩有一次长谈,那是在隔日夜里,她家阿娘裂尾为腿从海中而来,穿上人类女子的衫裙来到她赁下的小屋。
她们彻夜说着聊着,不停地说着聊着,彷佛想弥补那麽多年来缺失彼此的遗憾,所以不断地说着聊着——
「你幼年时未见『择身』,一直是个男娃儿,你爹战死殉国後,帝京镇国公府遣人来讨要你这根谢家独苗……那时娘仔细思量过的,把你交给祖父祖母抚养,镇国公府定能让你享荣华富贵,你会过得自由自在,一生顺遂。
「娘虽能裂尾为腿在陆地上生活,但无法一直维持下去,每隔一段时候就得回到大海中,你那时是人类娃儿的模样,不曾显露出丁点儿鲛人族的特性,那时便想着,你既然是人类,还是得让你回归陆地上的生活,你若跟着我,也只能在这沿海小渔村里生活。
「而今你寻了来,以这般模样归来,娘这心里是既疼痛又欢喜,舍不得见你受苦却又无比欢喜能与你重逢……」
这一夜,娘亲对她所有的提问皆毫无保留地给出答覆。
她家阿娘真不知道啊,那样的真诚实透着实抚慰了她的心,让混乱到近乎碎裂的她得以喘一 口气好好缓下,能允许自己去重整修复,并试着放下过去,慢慢接受已成为女儿身的这一副躯体,接受这样一个身心历经磨难的自己。
她喜欢娘亲,喜欢母女俩沉浸在深海中无须言语的心灵相通,不过这一回有些尴尬和不自在了——
「宇儿不开心吗?不仅不开心,还前所未有的烦躁,为什麽昵?」
当娘亲的音讯传进她脑海中,一时间有种避无可避的无助感,好像再怎麽遮掩都躲避不开。
她在娘亲面前就是这般赤裸裸。
「那是因为……我想娘了……」
她确实思念娘亲,海中与陆地分开生活,她得空了才能见娘一面,拿这个当藉口也挺能打混过去。
身为娘亲的银瑶并未再追问下去,却是拉着谢馥宇的手一起在海中畅游。
她摆动着那条既优雅又强而有力的鱼尾,让女儿无须靠双腿踢水亦能感受自身好似变成一条大鱼,活得自由自在。
当海面上浮出两颗脑袋瓜时,水光映月,月光映水,淡淡银辉彷佛也映上母女俩相视而笑的容颜。
突然,银瑶的眸光从女儿的脸上移至她身後不远处的岸边上。
目力绝佳的她微挑柳眉,开口时柔嗓如吟。「看着并非漕帮的人,是一位陌生男子呢,好像专程候在那儿。」略顿。「可是宇儿的友人?」
谢馥宇闻言倏地调头去看,就这麽一眼,只觉方才在海中恣意畅游、自在飞扬的一颗心又被塞进诸多意绪。
「不过是一位故人,没事的。」她重新振作。「娘,那我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