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了我一魄,我去还他。”封霄阳半边脸隐没在车帘下,有些辨不清楚,只露出锋利明朗的下颌线来,声音也有些飘忽难辨,苍景曜愣了半晌的神,目送着那大红车辇化作流光远去,才从他的话音里品出点细微的颤抖来。
苍景曜心中有些空洞的茫然,生出了许多复杂至极的情绪,垂眸瞥见那放在石桌上的话本被风掀起了几页,露出沾着血、被揉的破碎的书角来,心中忽的就明朗了。
缘分一事,委实是玄妙万分,他即便能看透千界万世,也终究是算不明。
他决定,赌上一把。
——
半空上风刮的凛冽,封霄阳那一连串动作看似做的慢条斯理,实际上却是慌张匆忙到了极致,连车辇上的防护术法都没来得及设,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已被寒风吹了个透彻,周身上下都寻不出个带着些温度的地方。
除了胸腔里那颗几百年间都死水一样沉默着的东西,忽的急促又慌张的跳了起来,也不知是莲纹影响,还是那东西实在跳的太过激烈,心口处烫的惊人,是封霄阳已许久未曾感受过的、不知该如何去形容的热度。
苍景曜的话语萦绕在他脑中,像是拼图中的最后一块终于落下,阴霾扫开、尘埃落定,封霄阳自无数纷乱的碎片中抬起头来,终于望见自己那被压抑了多年、忽视了多年的情愫。
他终究还是没能全然放下,还是不由自主的关心着、在意着程渺,也终究是介怀着当初程渺那些暴虐又凶狠的行为的。
终究不是七情忘却、尘缘尽断,还有着恨、有着无奈,就依旧是在意着、疼着爱着的。
而后忽的就怕了。
若有人要追问他直奔极渊的缘由,能让封霄阳找出许多样式不一的借口。或是要趁着程渺魂魄消散的前一秒,再狐假虎威的炫耀一把,又或是将自己身上那属于他的一魄还回去、一刀两断,再或只是单纯起了兴致,要去极渊里游览一番。
有无数的借口、无数的谎话,可以让封霄阳继续掩饰着自己的情感,继续伪装成毫不在意的模样,没心没肺的看他的话本、吃他的瓜子、当他的闲散仙人,可他却一个也想不到、一个也说不出,脑中满满当当都是心口那波动的越发细微的莲纹,与苍景曜那句斩钉截铁的“如今他要死了”。
人能骗旁人,却终究骗不了自己的心。
怎么忽的就要死了呢?
封霄阳觉得自己应当明白,想来想去,却仍是觉得程渺要死这事来得有些微妙、有些蹊跷,并不觉得这是应该发生的事,一面打心底里怀疑着事情的真假,一面又早乱了呼吸,定位魔界的时候手抖的厉害,差点就跑到旁的界面去。
怎么连程渺,也会有要死的这一日呢。
有的人怕自己死,有的人怕旁人死了自己还不死,封霄阳就是这后面的一个——他这千年里送走了太多太多的人,眼见着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进了轮回、没了音信,只留他一个孤零零的停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心底有处地方,便总是空落落的。
闻鹤才死了、虞清道转了世,梧九杳还在涅槃的过程里,木溪李致典一个个的都有了自己的缘法,都有自己的爱恨情仇要解、三灾六劫要过,他与程渺这千年的孽缘,便没了地方去落。
他从来都是个怕极了孤独的人,只是从前无人在意,便也能装出个洒脱浪荡的没心没肺样子,后来有了程渺,虽是得而复失,可那当时的感受,封霄阳却是再放不下了。
程渺还在这世上,封霄阳或怨或恨也就都发的有主,要怀念也至少有个具体的实物,还能勉为其难的想想那或许会有的、两人和解的未来,可程渺若真不在了,那封霄阳这满心无论是怨恨还是失望的许多情愫,便都成了废弃粮仓里那积灰了的谷,无人在意,也无人整理。
他想,程渺那无论做了什么事,都一句话不说的性子,实在是没意思透了。
打小就是个爱钻牛角尖、非要把这天下大事一肩扛的,长大了旁的不学,倒是将这性子贯彻了个透彻,又是犟又是闷,实在值得一顿好打。
又觉得,那个自觉察到莲纹变化就慌了神、恍惚着过了好些日子,如今又急急忙忙往极渊里赶的自己,实在是上赶着贴人冷屁股,欠的厉害。
可这些纷乱思绪就像是活水上飘着的几片枯叶,转瞬间便已随水留去,只留下个有些偏执的念想,越发的清晰明朗起来。
程渺他怎么敢死呢。
怎么敢在他知道了这些旧事、慌的简直要失了控,两人自那日分别之后便再没见过面,还未坐下来好好谈过那些晦涩过往与心结的时候,就要一意孤行的去送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