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沉默半晌,忽的长长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一双蒙着薄薄白翳的眸子盯紧了封霄阳:“大人说的对。”
那墙倒院摧的幻境应声而碎,四周场景瞬间变幻,露出幅鸟语花香、其乐融融的景象来。
张家似乎有了什么喜事,下人们正在张罗着宴席,张灯结彩地挂了无数红灯,院中摆了长长一条红木桌,侍女正忙着往上布饭。
上下百十口人都忙的够呛,似乎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院中多出的两人与一只被开膛破肚的狐狸般。
所有人都是张无忧无虑的笑脸,只有张瑾禹虽坐在主位上,却仍撑着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对着封霄阳低声道:“正如大人所见,这便是胡……它为我做出的幻境。”
封霄阳四下瞟了眼,轻巧的吹了声口哨:“这是红喜,还是白喜?”
“都算。”张瑾禹望着眼前桌上的红鸭蛋,“这是十二年前本该有的一桩喜事,如今才操办,着实是有些晚了。”
胡点芳原本已只剩了出气没了进气,听了他这一句,忽的剧烈咳喘起来。
“我娘出身不好,我爹答应过她,会在这地方给她风风光光的办场婚礼,以正妻之礼迎她进门。”
只可惜两人在世之时,终是没了办这场婚事的机会。
遥遥起了声唢呐,仪仗敲打着进了门,惊的封霄阳程渺二人均是一颤。
“二位大人清了场,想来是要留下来处理我娘的事。”张瑾禹望着那涌进门中的一众人马,似有些渴望般软了声线,“我也不劳大人动手,亲自将我娘请了过来……待这场喜事结束,再处置我等如何?”
程渺皱了眉,正要出声,却被封霄阳抬手止住,带了笑道:“好。”
这鬼胎能长成如今的样子,也不知吞吃了多少婴儿魂魄,若非要算一笔债,那定然该是个要下油锅炸的恶人。
可从头清算一遍,这鬼胎二人与那鬼母,都是些被世道逼的没了退路的可怜人,冤死荒野,又恨的无法释怀,才会化作怨念为祸人间。
若是不让这母子三人化了恩怨,想来就算是下了地府,也化不开心头那股积了十几年的怨气吧。
那落了榜的许秀才,可是顶了张探花的名字,逍遥了足足十二年,有妻有子,揽尽了钱财。
而本该如他们一般幸福的清凝一家,却是死成了整整齐齐四道鬼魂,别说有具全尸了,连自己的记忆都保不全。
这债,是许秀才该还的。
花轿进了门,一片嬉闹里下来了个形状奇异、步子都走不多稳的人,每一步都留下对带着血印的歪斜脚印来。
分明是那失了胡点芳妖力庇护、身体已逐渐腐朽的鬼母。
周围人似是从未看见过那从新娘子身上掉下的块块皮肉一般,仍是闹腾着要见新娘子,将鲜花抛了她一身,却没有一片落到地上的。
封霄阳看着眼前热闹至极、却又诡异至极的景象,叹气道:“你杀了这般多的人,想过投胎后要如何么?”
“想到过的。带着记忆去畜生道轮回百世,杀一个人便轮回一世……即便是如此,我也想将这场拖了十二年的喜事办完。”
操纵阵法并非易事,张瑾禹的脸色极为明显的又白了几分,缓了缓才接上自己的话:“大人,喜事当头,便不要再说这晦气话了。”
封霄阳看着少年惨白如纸的脸,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有默默叹息。
程渺的眉头从始至终都没有松开过,看着眼前诡异至极的景象,情绪复杂到难以言喻。
这场荒诞至极的喜事,他本该阻止的,却始终挥不出那道剑诀去。
鬼母跨了火盆,一步三摇的被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搀着,慢慢进了堂中。
“那人是在我娘死后,将我从她肚中剖出来的人。”张瑾禹突然出声,仍是古井无波的,“紫河车是好药材,拿出去还能卖上几两银子。”
新郎官在堂中等待,面上一片木讷,浮肿的身躯似乎要将身上那套喜服撑开一般,湿漉漉地往下滴水,身旁侍立着一个身宽体胖、面目极为熟悉的中年人。
是那位夜间找上封霄阳、要他算上一卦的人。
“那位,是亲手将我爹勒死、又丢进湖中去的人。”
鬼嫁娘一事,张家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都齐齐掩盖了事实。
异相发生之后,这院中的百十口人心怀鬼胎,不敢说出十二年前那桩旧事,对外只称是“鼠患”,这才让胡点芳有了布下大阵、将整个张家控制在手中的机会。
或许只是想明哲保身,或许是觉得自己只手翻不过天去,或许是心存侥幸,觉得不过是个弱质烟花女,翻不出什么大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