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来,我竟然认杀父仇人为父,还受你之命替你数次攻打凉州!所幸还未铸成大错……”长风咬牙,刀尖向前,贴在掖擎喉间,死死盯着他道,“我恨不能立刻替我父帅报仇,为他讨回公道!”
掖擎任他揪着散乱的衣襟,咳了一声,咧着干裂的嘴唇,硬是笑了一声,幽幽道:
“为父劝你一句,你报仇可不要找错了人。”他扯着嘶哑的声线,道,“你又知不知道,其实萧怀远当日已突围出我和朱丹王的骑兵阵,最后为何还会命丧在我回鹘与大唐边境呢?”
见长风怔忪,面色已变,掖擎想笑却又猛烈地咳嗽起来,他本是凶恶的面容扭曲起来,显得愈发狰狞。他凛然高声道:
“当年这桩事,大唐那些人机关算尽,把所有罪过都要算在我头上,我偏不依!就算我今日要死在这儿,也要把这糊涂账给算明白了。”
“你父帅萧怀远,根本不是我回鹘人杀的!”
“死到临头,你还敢狡辩!”长风顿觉脊背冰寒,一挥手将刀锋又往他脖子上架去,死死抵着不松懈。
掖擎面无惧色,甚至噙着一丝诡笑,他猛地将刀口往脖子一按,锋利的薄刃在他粗硬的皮肤上瞬间留下了一条淡淡的血线。
“你想杀我?你倒是杀了我呀?父子反目,子弑父,臣弑君,这场面都是我掖擎当年玩剩下的!”他低低阴笑着,厉声道:
“但你可想好了,我死了,那年的真相,可就再也没人知道了。”
“当年那场恶战,朱丹王也在场,我有没有说谎,你问他也可。但他,未必会像父汗这般愿意告诉你罢了,哈哈哈哈哈——”
刀身“咣当”一声掉落在地。
“我此刻不会杀你。”长风松了手,神色已平静下来,寒眸凛冽,唯有眼底仍凝着汹涌的暗潮,他缓缓道,
“你设下毒计杀我父帅,但我要报杀父之仇也应该与你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击败你再杀了你。而不是现在,趁人之危,有失我河西萧氏家风。你这副苟延残喘的样子,根本不配我立即动手。”
掖擎闻言一怔,忽然朝前一扑,想要将挺直立在那里的长风扑倒在怀中一般。他在榻上朝着他匍匐而去,咳得撕心裂肺,断断续续道:
“凭什么?凭什么!”他声音低沉,似在嗫嚅道:“我掖擎和萧怀远在西北斗了一辈子,我可从未输给过他!可上天于我不公,为何他就有你这样的好儿子,我却连一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他狠狠地捶打着榻面,面上的肌肉抑制不住地抽动着,对着长风的背影喊道:
“你别走!你可别忘了,是我掖擎救你逃出升天,替你取名,赐你新生,更是我手把手教你习武,亲自培育你成为我义子,我回鹘的玄王。我对你,仍有救命和养育之恩啊……你萧长风,此生此世,都欠我一条命哈哈哈哈……”
见他不理不睬,径直离去,掖擎转而又诱道:
“萧长风,你不是想知道当年的真相吗?父汗确实还不想死,因为父汗还未看到你痛心疾首,杀疯了的样子。多年来,一想到那个场面,简直大快人心!”
榻上的掖擎最后向已大步离帐的长风伸出一双干裂的手,大叫道:
“你求我啊。求我,再叫我一生父汗。我兴许会告诉你,可父汗怕你知道后生不如死啊……”
“无妨,你既不认我这个父汗,我仍有一份大礼要送你的……”
掖擎声音渐消,他青筋凸起的手慢慢垂落在榻前,又拿起一旁的西域美酒,酣畅淋漓地大口豪饮了起来。仿佛大仇得报一般,他忍不住独自低声嘿嘿笑了一阵。
南征北战,杀伐一生,他好像没有一刻比此时更为痛快。
***
月影疏落,静夜悄然,唯有蛩鸣声如泣如诉,连绵不绝。
清河在新搭的毡帐卧榻上辗转反侧。新换的锦衾太过绵软,帐中的熏香又太过沉腻,她始终难以入眠。
她心念着,长风已去了大可汗的王帐中近一个时辰了。尚不知二人说了些什么,竟要如此之久。
而最让她心神不宁的是,掖擎对当年之事,又知道多少呢?
心跳怦怦然,在幽夜犹为清晰。她向外翻了个身,忽见榻前一大片熏黑的阴影。阴影之中,无声无息地静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轮廓。
静如深渊,幽如辉夜。
她惺忪抬眸,对上一双暗昧的眼。那双眼,幽深得像是无边无际的夜色,甚至比夜色更加阴沉难测,唯有瞳仁里的一点星芒,在黑暗中孤独地发着亮,试图笼罩着阴影中的她。
盛夏的夜里,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从榻上慢慢坐起身来,一束乌发从颈侧散开来,掩住了玲珑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