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他对这座城的了解,竟如多年身处城中之人一般。
每每想要深究,便觉头疼欲裂,难以再从记忆中探寻下去。
掖擎接过卷帛一览,阅毕后大笑起来,起身朗朗道:
“凉州我势在必得。只有攻下凉州,其东面八百里沃原坦途,直通长安,我回鹘骑兵可长驱直入,千里奔袭,打到那宫城前。”
“我父汗,我祖上做不到,我掖擎偏生要试一试!为前人所不能为之事,如此千秋万岁,彪炳史册!”
叱炎黯然。他想到了那夜,她郑重其事地说起凉州之事,要他答应不可妄动凉州。
他当时既然应了,便要做到,予她心安,让她如愿。
如此,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隔阂,会不会少一分?
叱炎侧身拜道:
“父汗神勇,祝父汗有生之年,得偿所愿,为万世称颂。”
掖擎可汗收起卷帛,疑心骤起。他眯起厚沉的眼皮,狐疑地落在他那副面具上,声音幽幽道:
“炎儿,你近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叱炎微怔,如实说道:
“近日梦中,多次梦见一处万丈高的悬崖。父汗当日找到我,是否就是在那处?”
“不错。你为唐人所害,跌入悬崖,父母亲眷也皆为唐军所杀,孤身一人。所以,你自小脑壳受损,记忆全无,且时常不记事。是为父一手将你养大,教你骑射,培养你成材。”
叱炎双膝跪地,拜道:
“儿臣感激不尽,终生但凭父汗驱使。”
“那你为何不肯再帮父汗攻打那凉州?你明知道,对凉州我心渴已久,势必夺之。”掖擎绕着他身转了半圈,醉醺醺的酒气飘来,拂在了他的面具上。
叱炎不退,直言道:
“儿臣已答应了一个人收兵,不碰凉州。我不愿食言于人。”
掖擎幽暗的眸光盯了他一会儿,兀自大笑一声,嘲道:
“原是为了那个汉女细作,唐人的美人计,可真是好使。没想到我的义子,竟也是个痴情种。哈哈哈哈——”
掖擎语罢,突然惨笑起来,神色凄凄,重重拍着他的肩道:
“你对她这般心慈手软,情意绵绵,父汗只希望,她对你亦是忠贞,永不负你。不会像我这般,被骗得这般下场。哈哈哈哈……”掖擎又狂饮了一口酒,身形摇摇晃晃,不再言语,摆摆手让他退下。
叱炎凝视着眼前状若癫狂的回鹘大可汗。
大可汗独宠可敦,王庭有目共睹,人人称道。父汗曾是那么心爱的妻子背地里,竟是如此决绝狠戾的模样,他心底会是何种滋味?
叱炎似乎能感同身受,亦尝到了一丝他父汗心中那烧喉般的苦涩。
心下突然涌现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那个人已死去数年,她都要依约嫁给他了,还会负他吗?
***
夜色入暮。
辰霜在帐中呆坐了一日。
她目色空洞,眼前如无一物。脑海中不断翻涌显现,昨夜她长姐宴海被可汗亲卫拖走的那一幕。
她那个在何处都是艳光生辉的长姐在那一刻形容枯槁,好像看到了角落里藏着的她,决然目光中透着一贯的鄙夷和怜悯。
嘲讽她不配身为公主,嘲讽她为情所困无所作为。
可她终究无能为力,苦救不得,被身后的男人牢牢制住,连抗争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帐门外传来深沉的男声:
“她什么都没吃么?”
“回殿下,姑娘一日来什么都未动。”是绡云的声音,肃州回来她将这个小姑娘带出俘虏营,本想放她回大唐,可叱炎偏生又要她来服侍她左右。
帐帘被掀开,外头天边落照的余晖透进来几许,连带着男人颀长的身姿一并入内。
辰霜飞快擦去面上的泪痕,背身坐在榻上。
昏暗的帐中燃起了一盏烛火,黑暗散去,亮堂起来。身后传来衣袍与蹀躞革带松解的簌簌之声。
下一刻,脊背传来一阵温热,男人已来到她身后,惯常从后拥着她,双手不松不紧地环住她的腰。他没有说话,似是在静静闻她发间的幽香,面上不经意间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辰霜昨夜狼狈,虽一日来滴水未进,但方才她忍不住传了水进来清洗了一番。沐浴后的身子绵软无力,架不住他劲臂的圈禁。
叱炎在她耳边轻轻说道,邀功似的:
“司徒陵我已经放了,他臂上的伤血也已止住,死不了。但他不肯走,这可怨不得我。”
辰霜抬眸,心中骤然生出一个念头。
她缓缓转身,神色柔和下来。十指柔荑搭在男人泛着灰尘的衣襟口,手指微勾,轻轻掸去玄色上几缕香灰,见上面还未干净,她轻轻蹙眉,再垂下螓首,启唇呼出几口热气,吹去了其余黏在襟上顽固的香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