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姑射在脏污的城墙上坐下,用靴子碾了碾脚下的血迹:“对你,次兄异常厌恶,我也不喜欢,因为我们都不明白,为何大兄明明与你有情,却还是迎娶了嫂嫂,不明白为何他已决定迎娶嫂嫂,却还要将你带在身边。”
“嫂嫂不是一个坚强的女人,而这次兄最见不得她哭了。我的次兄啊……”闻姑射抬起了头,阳光将她金棕色的眼睛照得如宝石般璀璨,“是很喜欢、很喜欢我们的嫂嫂的。”
这个令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终于在很多年后摊开在阳光下,阎凤林仍旧微笑着,却只回应了上一句话:“那现在,五殿下明白了吗?”
闻姑射摇摇头,说:“还是没有。”而后她又发出一声细微的叹息:“可天下那么多的事,哪能桩桩件件都想得明白呢?”
“我与先帝……”阎凤林欲言又止,沉吟半晌后,又换了个称呼,“我与阿勖,是在一场追杀中相识的。”
城墙上的闻姑射没有说话,只看着他。
阎凤林始终是笑着的,但那笑容又和过去都不一样,他沐浴在阳光下,眼神温柔、带着怀念,金色的光芒将他漂亮的脸照得很柔和。
“那也是一个战后的清晨,我在云中城外遇见他,没有什么惊心动魄、难舍难分,不过是我救他一命,他帮我一次,我们就这样相识了。”
“感情这种东西是很奇妙的。”闻姑射想了一会儿,难得地说道,“有的时候,你一看到,就知道是那个人。”
“殿下是这样想的吗?”阎凤林没有想到她会做出这样的回答,有些惊讶地问道。
而闻姑射只是抬起右手在心口按了按,虔诚地闭上眼睛,说:“一切都是腾里的指引。”
阎凤林便笑着说:“所以楚狂澜,就是腾里指引的那个人了。”
闻姑射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不多时,有士兵匆匆而来,说大萨满有请,闻姑射便起了身,抖了抖肩上的斗篷,随他而去了。
海东青始终盘旋天际,一圈一圈地围绕城池展翼,送走白昼、带来黑夜,为丧命关下的万千亡魂默哀。
是夜,他们在关城内点起巨大的篝火,篝火旁,是数不清的将士尸体。
函谷关内外已无百姓,幸存的将士与驰援而来的五族军队重新填满了这座城池,所有人都沉默肃立着,他们举着刀、举着剑、举着枪与戈,送这些并肩而战的同袍最后一程。
闻姑射登上临时搭建而起的神台,她穿着最简单朴素的白衣,脱簪散发、双足□□,手中捧着奉神的羊皮卷,身后跟着她的文武萨满。
篝火烘热空气,卷起风,吹动着闻姑射白色的衣袍,她在神台上跪下,望着天空,身后的大萨满以杖拄地,金铁交鸣声传向四方,响彻整个函谷。
在一片静谧里,闻姑射举起手中的羊皮卷轴,朗声念出了一句巫语。
大萨满与哈斯乌娜在她的身后应和,她闭着眼睛,朝着天空与火焰的方向跪拜,然后打开羊皮卷轴,以巫语念诵悼词。
所有人都在哀悼,不停爆裂的火焰也安静下来,城中静极了,唯有古老而虔诚的巫语在周围回荡。
之后,哈斯乌娜取下背上的金弓、神箭,在火光的照耀下,武萨满走到狼主身旁,开弓如月,朝天空射出连珠三箭。
箭声、风声、弓弦声在悼词结束后响起,三支神箭在夜色下闪烁光芒,化作明灯,指引亡故的魂灵前往腾里所在的方向。
下得神台,便有人取来神火奉上,闻姑射低垂着眼睛,看着手中的火焰,而后抬起头,望向关墙下那几乎无穷无尽的将士尸体。
良久,她才举着神火上前,点燃了柴堆。
火舌冲天而起,几乎席卷整个函谷,死去的人太多了,土地埋不完、鹫鹰吃不完,甚至就连火焰,也烧不完。
拓跋嵘被烈火扬起的热浪扑得后退,身旁的将士在流泪、在恸哭,唯有他是茫然的。
在他登基的那天,人们告诉他,他是天子,是上天的儿子,所有人都将臣服他。可没有一个人告诉他,臣服的代价是什么。
而现在,有人告诉他了:这数不清的牺牲、无穷无尽的斗争和杀戮,就是代价。
这个认知让拓跋嵘感到恐惧,他转过身,想要去找阎凤林,却不见他的踪迹。
“嬛公主,”另一边,阎凤林到得神台下,面朝闻姑射开口,“拓跋劼来信了,他想见今上,还有您。”
“你不该告知我,”闻姑射没有回答去与不去,而是说,“拓跋嵘若去,绝无生还之机。”
阎凤林没有接这句话,火光将他俊美的脸庞映亮,他低垂着眼睛,说:“先帝驾崩时,要我留在今上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