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令为朝廷治下, 官职品级虽小, 但好歹是官, 有人要提告市令,本就少见骇人,更别说那人一开口,竟说他是要告全幽州的市令了。
堂下议论声不绝于耳, 钟知微偏头瞧了瞧她身旁的一位阿翁,阿翁年岁不小全然是一脸的瞠目结舌,而堂下的其他人, 十之八九都是一般无二的反应。
与堂下众人对比,堂上的郭秉德就要泰然许多了, 他仅仅是皱起了眉头,显得不动声色:“你要状告全幽州的市令?你可知道全幽州有多少市令?”
“下官知晓。”贺臻不紧不慢,自若作答,“幽州下辖十县,市令十人。”
堂上的郭刺史坐直了身子:”那你状告幽州市令的罪责为何?”
贺臻继续平稳作答道:“监察失职,致良人为奴。”
监察失职,这是个可大可小的罪名,至于为何以此提告,钟知微同贺臻早有商榷。
幽州乃至北地的贩奴成风,若说幽州各地的市令对此一无所知,且并无徇私舞弊、从中获利的行径,这全然是三岁稚儿也不会信的笑话。
可若要以此等罪名惩处他们,一动牵连一州,闹大了或许能让他们的乌纱帽,乃至项上人头落地,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新的市令换下旧的,仍旧是天高皇帝远,再退一步说,贩奴的人牙子届时不经过市司立券就是了。
惩治这些人,不是他们所要的,正如惩治可恨的周家四郎一样。
周四郎的罪责,以从犯而论,无非流放几千里,都到了幽州了,再流到其他地界又能如何?他有家族荫蔽,便是流放了,仍旧可以换个地方逍遥自在。
所以这桩案件之中,贺臻同钟知微,从头至尾都未提及过周四郎的存在,周家想要保全名声,那就让他们保全,保全了周家的名声,周四郎就得咽下即便被打断双腿,落下个终身残疾,也不得发一言,反而要叩首言谢的苦果。
这世上的退与进,从来不是按照一时的得与失来论的。
闲思作罢,钟知微不做他想,再度看向了堂上。
堂上的郭刺史这一回,作思忖状,停顿了好一会,才出声质问道:“据本刺史所知,你妻子被掳不过一天,且掳人的人牙子,并未通过幽州口马行,亦无幽州市司发放的市券立下奴契,他们何来的监察失职?”
贺臻并未直接道明,而是先卖了个关子反问道:“葛志打扫门前雪,莫管庞仁瓦上筐。这打油诗背后的故事,刺史可曾听闻过?”
“自然。”郭刺史称得是十分配合,他没有摆出官威中止贺臻所言,而是顺着贺臻所言迅速回声,钟知微总觉得,她好似在这位郭刺史眼里甚至看见了几分迫不及待。
贺臻声量不大,但足以堂下堂上听清了:“南地听闻过此事的百姓,皆将葛志作为负面例子,叫他们自己以此引以为戒,绝不成为另一个葛志。“
“啥故事啊?”“葛志是谁啊?干什么了啊?”堂下的议论声渐浓,钟知微又侧身望了望她身侧的老翁,只见老翁也是一脸迷茫。
钟知微启唇出了声:“这是南地曾发生过的一桩案件,葛志是个小商贩,平日里以倒卖胡人的羊毛毡毯为生,他与邻为善,时常帮助邻里。”
她出声不紧不慢,音调虽然和缓,却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他有个庞仁叫邻居,某日天大寒,落了厚厚的雪,葛志扫完了自家店门口的雪之后,又去扫了庞仁家门口的雪。”
“他扫到一半时,在庞仁家门口的的瓦垛上扫出了一个大筐,而筐内,是一具冷透了的尸体,葛志当下被吓破了胆,丢下手里的扫帚就跑回了家。”
钟知微说到此处停了一下,堂上的贺臻同郭刺史并未出声,他们一个望天,一个看地,这个静默的当口,好似是专门留给钟知微发声的一般。
故事正讲到高潮,堂下百姓一心扑在故事上,对此不但无知无觉,更有几个急性子的人,急匆匆出声催促着钟知微继续讲下去。
“后来,官府当天来稽查此案时,在庞仁家门口既发现了葛志的脚印,又找到了葛志店铺里的扫帚,官府想当然就认为,葛志便是那杀人凶手,将他抓起来打入了死牢。”
钟知微的话音刚落,人群中便立即接连不断响起了唏嘘声。
迎着这四下而起的唏嘘声,贺臻这才适时开了口:“南地百姓这般所思所想,下官认为这是全然正常的。寻常人日日忧虑生计、操心糊口,便已经身心俱疲了,帮他人固然能得善名,可除去善名之外,又能得到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