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来人,她悬在半空中的手反倒瑟缩起来,贺臻缓缓垂眸, 只见那纤细白净的十指之上,方才按在地面上所沾染到的血迹还未干。
那幽深暗沉的红色, 好似疮痍未愈的痂,怎一个碍眼可一言以蔽之。
贺臻五脏六腑之内, 燃烧了一整日的那团火, 忽地熄灭了, 倾覆的大厦烧尽过后,扬起浓浓的烟雾,堵呛在他喉间,压得他张不开口、发不了声。
一室昏暗与沉寂之中, 先发出声音的,反倒是惶惶然的钟知微,她声音涩然, 出言显得前言不搭后语:“贺臻,我去看过了, 他们两个都没气了……我,我本来没想这样做的,我没拿那袖箭射过人,我……”
她还欲再说,但贺臻却骤然抬手拥住了她,他拥得很紧,紧到她几乎难以呼吸,这个失而复得的拥抱,安抚的意味很浓。
伴着这个拥抱,钟知微惶惶然的音调,渐渐止住了,而贺臻自昨夜起,就时时紧攥着的手,也终于彻底松开,显而易见,这拥抱安抚的,不止一个人。
“是我的错。”贺臻蓦然开口,他的嗓音极尽嘶哑,有些像不久前,她听见的那鸦鸣。
钟知微杂乱的思绪渐渐回笼归于现实,贺臻的话她没听懂,她愣愣道:“你有什么错?”
“你出的任何差错,都是我的过错。”贺臻开口轻,响在耳畔更是淡,他松开紧揽着她的双臂,自桌案上拿起了盛了水的茶盏,垂下眼睑为她净手。
流水拂过她的指尖,带走了上面附着着的血污,贺臻没有抬眼,他声音嘶哑,面容却无端显得凉薄:“你若还在上京,怎么会经此一遭?”
房门未闭,楼中的灯火光影透进来,吵嚷叫骂声也溢进来,分明是身处在这等境地下,低头垂眼为她一点点擦去血污的郎君,却似乎并无半点不适应,他只专注做他的事,光影明灭中,他的侧颜莫名缱绻隽永。
钟知微自发现那二人身死后狂跳着的心,倏忽静了下来。
而待贺臻擦净了她的指节,他先是环顾四周,顿了一下搜寻未果后,脱下了自个干净的外袍,一把将她裹住抱了起来。
他轻声细语:“先离开这里。”
钟知微顺从揽住他的脖子,但也疑声开口:“这里怎么办?”
“周家来的人会处理。”贺臻说这句话时的音色格外凉,他一面交代,一面抬步朝外走。
在他们二人即将踏出这室内之际,他侧目忽又望了一眼地上死得不能再死的那两具尸身,轻轻温和嘱咐道:“我有官身,你记着,这两个人,是我杀的。”
钟知微揪着他的衣领的那只手,闻声骤然捏紧了,她察觉到自己有些发热,可她的神思仍是清明的:“贺臻,不必这样,大庸律有令,过失杀,以铜赎。你不替我顶罪,我也不会受什么牵连的。”
“是,我知道,可我要的,不止于此。”贺臻动作一点没停,他们二人自高楼而下的途中,他的一字一句,如流水倾泻。
“幽州刺史郭秉德其人,我有几分耳闻,白衣出身的中庸之辈,有心做事,但他一无人荫蔽,二钱财受限,因而他行事格外谨慎,不偏不倚,绝不激进出格。
“贩良为奴一事盘根错节牵扯众多,这幽州上下的权贵府中,谁家府中没有奴仆?谁能保证他们府内的奴仆之中没有被掠卖逼迫的良人?”
“所以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契机做改,他害怕做了出头鸟惹祸上身,自然不会大肆行事去管此事。他既缺个筏子,那我以身来做这个筏子,给他这个契机又何妨?”
言谈间,贺臻已抱着她出了倚红楼。
楼内灯影婆娑,车驾之内却是昏黑一片,贺臻收声轻轻松开双臂,欲将怀里的人放下。
他没能放下,他的手松开了,但不知何时双手环抱着他脖子的钟知微,却没松手。
她抱得紧,她的面颊紧贴着贺臻颈侧,呼吸声很重,是少见的黏人。
一双无形的手将贺臻的心捏得酸软的不像话,他重又抬手抚了抚女子的脊背以作安抚,温声哄道:“没事了,不害怕。”
他完全会错意了,钟知微此时,掩住的面容红润得突兀,全因迟来的反应涌来,她被烧得难受。
她抱着清凉的来源愿不松手,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异样,她以尚存不多的神智,试图把事情讲清楚:“贺臻,我刚刚想起来,那鸨母死前,好像喂我吃了他们的药,我现在有点热……”
此言一出,贺臻嘴边的弧度,霎时间隐去了。
他顾不得钟知微的意愿,径直将她的双臂移开,端详起了身前的女郎来,面颊上不细看发现不了的指痕,青紫未消入目惊骇的手腕,还有酡红一片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