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皇帝远,律法难及,因而北地弄良家奴成风,钟知微来的这一月当中,数次听闻这事,真找到她面前了,她却仍是恍惚。
揽风招月皆是因为家贫,自小便就自卖为奴,像这等年龄不小被掳的良家子,她也是头一次见到。
少女抽泣声不止,诉苦言难,一句接一句。
“我并非行动自由,只是周家四郎每隔几日来马行街赌钱时,负责看顾他的周三郎,有时心情好了会带我出来,派我来买些吃食什么的,我这才有机会独自在街上行走。”
“我没有乘机逃走,也是因为我知道,我一个人十有八九逃不远,要是被抓回去就是死路一条,就算逃回了老家,如果周家要追究,那我们钟家上下,可能都要因为我一个人遭殃,我才一直等着忍着,等到了大人你来!”
这个跟她同姓的少女,好似当真十分信任他们,可即便她声声泣血,可仅听她一面之辞,钟知微难以轻易就去相信了她口中所言的话。
尤其在这事还牵扯到了上京官员的情况下,于他们二人而言,就更要谨慎了。
钟知微思忖着这少女所言的真伪,她心中有所怜悯却也隐而不发,因而那少女侧目看过来时,她全然瞧不出一旁静默的女郎,是否相信她的言语。
而那少女再将视线一挪,抬头望向她手中所拽着的郎君,只见那郎君更是面无表情,神色晦暗不明,直叫她越发心里打鼓,连哭也忘了。
少女咬上她舌尖,逼她自己清醒冷静下来,在立着的二人间,她犹疑许久,转而松口向钟知微那处跪爬而去。
“实不相瞒,我此行是破釜沉舟而来的,周家小姐要出嫁了,周四郎想让我改去侍候他妹妹,但我本也是良家子,一旦同他妹妹一起出嫁,定然是要作为陪嫁的通房婢子的。”
少女已满手的脏污,钟知微怔然看着她于泥水中趟了过来:“那我此生真就是毁了,就是死后也无言去见我钟家先祖了,娘子我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少女本欲要再扯钟知微的衣摆,但在她伸手的刹那,她似是望见了自己满手的脏污,钟知微亲眼瞧着,少女的双手僵在了半空中,于颤抖中,她最终又收回了手。
她先前说了那么多,都没有这一幕对钟知微而言的震撼来得大、来得猛。
人或许可以红口白牙满口谎言,轻易骗尽世人,但不能自控的生理反应,却是难以欺骗自己的。
她所言的,钟知微信了一大半,她弯伞躬身扶起那少女,蹙眉淡声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摸到她的手臂,钟知微心中暗叹,这少女比看起来还要瘦,简直瘦得出奇,而这少女被她搀起来后,当即止住哭腔,语气变得雀跃了。
“娘子数日前,是不是在此处见过一群孩子?北地的孩子上学堂的少,他们整日游荡在这市井里玩闹,就如同地缝里的老鼠一样手眼通天。”
“我同他们玩,给他们糖,教他们唱歌,就是为了有一日,能多条路救命。今日娘子你们一在马行街出现,他们就去跟我报信了。”
那群孩童,钟知微自然记得,就如同记她的歌谣一样深刻,眼前这少女,也姓钟,和她一样的钟,只是她早已心灰意冷,并未多做联想。
天上仍在落雨,雨丝连绵不断,好似穿就的珠帘,将那少女的面容遮得朦胧含糊,一时间,钟知微忽然有些站不住脚。
第79章
站在另外那侧的贺臻如有所察般主动向前迈了一步, 漫不经心将方才他从童家伙计手上取来的伞,递到了淋着雨的那少女手中。
而后他走到钟知微伞下,一手接过了她手中的伞,一手半揽住了她。
三人两伞, 失神不过刹那, 钟知微垂眼看了看她肩上的手, 重又恢复了镇定。
她掩下眸底的讶然复杂,恍若平常无事般接着探问道:“所以,我那日见到的唱歌谣孩童,都是你的眼线?”
世上之大,百年已逝,即便面前的女孩会棠溪的歌谣, 也不一定就与昔日的钟吾有关联。
少女忙不迭激动摇头道:“不算眼线!我哪有那个本事!我带着他们玩乐,他们帮我忙罢了, 不过,我也没想到娘子会对我们家的歌谣感兴趣, 那日听他们说, 我也吓了一跳。”
沉默不语许久的贺臻, 忽然插了话进来:“让他们打探行踪通风报信是为了找告状求援,教他们唱歌是做什么?”
贺臻的疑心比她重,他这一问,钟知微就知道, 他是忧恐有人借着她的同乡刻意设计,毕竟既唱了她故土的歌,又来找他寻援, 过于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