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孩童还欲再说,但不远处来的一个大娘隔着人流,就冲着他们斥骂出声:“大虎!谁让你偷偷跑出来玩的?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啊?还不回家?!还有你们几个也一样,迟早被人抓去为奴为婢,就不闹腾了!”
骂声一出,几个孩童顿时就作虫鱼鸟兽状散开了,不过几息,钟知微身前便已空无一人。
这群孩童,来得快散得也快,钟知微定在街口静默了一会,而后叹声重又快步行了起来。真是痴了,人海茫茫,便是有些巧合又能怎样呢?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寻能修补好孙大娘素舆的能工巧匠……
夜色催更,草木染露,及至三更,钟知微房内的灯火仍旧燃着,自院内朝里看,透光的窗棂映出女子未眠的侧影来。
自西厢出来的男子,走到院子正中,看了一会才走上前去,正房门扉前,搁着的食盒上浮了几瓣白花,而食盒当中一动未动的膳食,放得久了,早已一片冰凉。
月上中天,隔着一道门扉,房内的人睡不着,院里的人也难以安眠。
红烛越燃越短,及至晨钟大响,房内孤坐无眠的女子才匆匆起身,剪影随着灯影消失,她熄灯似是睡下了,而院里背靠着梨花树的男子,却仍旧凝视着漆黑一团的屋舍,他眸光沉沉,含着百倍的晦涩。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天际现出了一抹光亮,院外巷中渐渐有了人声,巷口的羊汤食肆也支起了摊子。
靠着梨树的男子终于动了起来,他周身一夜才覆上的那一层白,三两下便被洋洋洒洒抖落了一地。
天空将亮不亮,西面的寒月还未落下,东面的旭日已然升起,明与暗彼此交织又互相分割,清水巷里的小院,也是处在这般的半明半暗之间,贺臻抬头望了望天,又深深看了一眼那紧闭的门扉,而后推门走出了小院。
他携着一夜的寒气走入了巷子里未散的晨雾中,走到了巷口的那家卖羊肉汤饼的食肆前。
“郎君?还没开张呢,买羊汤得等一会。”
“不买羊汤,让我看看素舆。”
男子的声线凉,好似也被笼在雾里了似的,而随着絮语不断,巷中的雾气与零碎的絮语渐渐揉在一起,再难辨得分明……
晨雾彻底散去之时,天光俨然大亮,整个城池再不复沉寂,宛如注入了活水一般的山池般,生机荡漾。
“钟娘子,灵州城那位少年成名的米木匠到了!他等不及已经跟着我到清水巷来了!”钟知微还未出房门,急促的拍门声,伴着童家商行负责此事的伙计的疾呼声,便就传进了院中。
钟知微匆匆推门而出,小院内空荡得很,西厢的门半敞着,贺臻不知去哪儿了,她快步上前推开院门,同异地赶来的匠人福了福身。
来人是个少年,着一亮眼的红袍,长相仅仅算是周正,但胜在气质干净,一眼便知年纪比她要小。
“我叫米沛,大米的米,丰沛的沛,灵州人。”少年扬唇笑着开口,他一面同她搭话,一面分出精力同童家的伙计斗嘴,“你也不早说,这回的雇主是娘子这样的大美人,不然我快马加鞭昨日就赶过来了!”
年纪尚轻,却在做匠人,这世上不是也有这样的人存在吗?钟知微看这少年稍稍顺眼了些,也懒得同他计较他言语之中的轻浮,她平声道:“今日来,也来得及,我先带你去看那素舆吧。”
少年侧身让开了院门口的道:“劳烦娘子。”
三人向巷口孙大娘那处行去的路上,那少年的嘴巴一刻都未歇,他叽叽喳喳问,钟知微虽有些许的不耐烦,但还是遵从礼仪,不紧不慢回了他的话。
即将行至巷口之前,那少年倏忽又开了口,他话题转移之快之跳跃,吓了钟知微一跳:“娘子,敢问你可有婚配?要是没有,你看我行不行?”
初次见面,直白问这样的话,北地民风可见一斑的同时,钟知微不免觉得荒唐可笑。
“我赚得多,人长得也俊俏,灵州城心悦我的小娘子可多了呢。”那少年见钟知微没回话,他又继续自吹自擂起来。
唉,不回答是不行了,叽叽喳喳的,吵得头疼。
钟知微顿住步子,侧目望向那少年,她侧目而视时漫不经心,但潋滟日光下,少年的那身红衣,却叫她有一瞬间的恍神。
她已经许久没见过贺臻着红了,上京城的艳逸朔风,现在整日穿的,不是沉稳的黑便就是凝重的青,上巳节他打马而过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但现下,她能望见的,只余他懒散疏朗的背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