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臻上下打量了一下钟府的奚车,似是要透过木头望见里面的人似的。
他起初脸上还有薄怒,但渐渐地,那层被人挑衅生出的怒意消退,转而变成了意味不明的兴致盎然,他在抬手扬鞭离去之前,冲着奚车内喊了句令人捉摸不透的话:“行,钟家大娘子是吧,我贺臻,记住了。”
清朗的男声随着马蹄扬起的灰尘一齐消散在官道上,而与此同时,坐在奚车内的钟知微这方却是一派岁月静好。
钟知微眼皮都未抬,她仿佛压根没听到贺臻的喊话一般,扬唇对着招月开口:“招月,将杯盏都收起来吧。”
从钟知微轻松而又雀跃的语调当中,招月自然能判断出来,自家娘子心情大好,她也笑起来:“得嘞,娘子。不过这回娘子你大仇得报,总该爽利了吧!”
钟知微唇边的笑意不变,她轻哼了一声转而开口道:“这算什么报复?我不过见不得他再去无赖诓骗人家商户。一时随手为之罢了。”
“倘若我真狠心想报复他,等他买了那麂子,我再往匦使院的铜匦里递个折子秘告他一笔,才真叫他吃不了兜着走。今日,已经是饶过他一笔了。”
钟知微一席话毕,转头重又将她原先正在看的古籍拿了起来。即使招月同钟知微相伴多年,也少见她露出这样娇俏的一面来,书页掩不住女子神采奕奕的面容,如云开见月,自上巳那日生出的郁结,总算是散了。
当天傍晚,钟知微一行人抵达了位于潏河岸边的钟家别院。
居于潏河,既可观奇峰秀岭,又可赏繁花蔓草,尤其每到春夏之交,栽满潏河两岸的槐花树一齐开放,盛大芬芳摇曳生姿,景致绝佳。所以整个上京城的达官贵人几乎都在此处有私宅,钟家也不例外。
不过来到这儿,最重要的理由是,此处距离终南山尤其是樊川一带极近,在别院休憩一晚,第二日即可前往樊川推进原定的计划。
第6章
大庸围猎与钟吾的围猎并没有什么不同,从字面意思就可理解。
围猎围猎,先围再猎,最先选好围猎地点,下一步五坊再出人将方圆百里的猎物往那一处赶,五坊亦会在沿途设置罗网拦截,防止赶进来的猎物们窜逃出去,而这一赶一围,都是为了确保贵人们能够有物可猎。
那位马修撰官职低微的好处在这里就体现出来了,恰是因为他的官职品阶低,所以他能够活动的范围只在猎场外围樊川一带,那一带距离内部贵人云集的地方极远,相对应打点猎场外围的五坊仆役,也就变得简单了起来。
因此,钟知微会一早先去樊川猎场,等在早就选好的位置,装作行猎途中受伤崴了脚。
待那位马璟思马修撰一入猎场,打点过的五坊仆役,便会将他引到钟知微所在的那片区域,届时钟知微再顺理成章向他求助。
揽风这件事办得很谨慎,他私下去打点之时不但做了伪装,对外的口径也选得巧妙,自家郎君与姓马的有仇,借围猎之机想把他引到僻静的位置打一顿报复。
给的金子足够,冲撞的也不是什么贵人,不会惹麻烦,五坊的仆役自然乐见其成愿意搭把手。
英雄救美这套,古往今来的话本子里屡见不鲜,定然是有它的道理的。
母后曾对她说过,这天下男子,都希望自己的妻妾性柔顺守坚贞,才名高不善妒,即便你不是生来这般,也要尽力成为这般,最劣等,就是伪装成这般也可,这样才能讨夫家喜欢,博得美名美谈。
不过是同一个男子虚与委蛇,装成他们喜欢的模样罢了,这有什么难的?
人人都以为围猎场里兔子野鸡之流是他们弓下的猎物,殊不知,大好年华的郎君亦会在围猎场内被瞄准。猎人与猎物,谁说得准?
樊川这一带位于终南山脚下,山岭内外自然绿荫蓊郁。
钟知微着了一身她往日里几乎从不穿的胡服,独自一人跌坐在一棵枝干遒劲的乌桕树下守株待兔,她身上天水碧色的衣衫下摆沾染了些许灰尘,鬓发也刻意为之弄得稍显凌乱。
山风阵阵,带来草木泥土的气息,钟知微已经等了有一阵子了。
大庸与钟吾的差异其实并不少,其中之一便是,无论何种情况下,钟吾的贵女都绝不会轻易抛头露面,但现如今,大庸的贵女们在特定场合,譬如围猎场上,非但着的是胡服,竟连帷帽也不戴了。
无论是胡服、不遮面还是女子骑射,这些新生的事物,钟知微一向都是抵触的,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她压根儿不会主动涉及。
所以前几日当阿耶钟三丁听闻她要参与这次南山围猎,第一反应还以为她受了什么刺激,劝她别委屈自己。钟知微自认为委屈谈不上,但既然对她而言,已经是做出牺牲了,那么这一回便只许成功,不能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