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庭霜无言,百感交集,却还未反应过来,陛下不由分说已经遣他出殿。
……
一鼓作气,第二日穆庭霜再进宫,立誓不谈正事。
进栖兰殿第一句,穆庭霜举着玄霜玉璧称谢:“得赐如此贵重之物,臣无以为表,愿抚琴以谢。”说罢他的目光往内殿望去,里头是陛下寝殿,紫茸一向是陈在那处。
陛下却道:“善,朕这就命人去将琴取来。”
穆庭霜心里一空,从前到陛下寝殿,总是陛下不由分说抓着他的,还总屏退内侍,他总是手叫拖着,说不情愿多少带一点,如今是,如今他倒是很情愿,换做是陛下不情愿。
黄药子亲自取来紫茸设好,又出去,穆庭霜整一整精神,手搭上弦,未成曲调,他闭闭眼,一曲《伯兮》缓缓倾出。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悔。
他弹完了,很快。他忽然佩服起陛下的胆气。他早已能精准辨别出陛下的面孔,是做戏还是真情在他眼中无所遁形,因此他知道,陛下其实曾在无数场合,有心无心,向他表明过心迹。
最早的一回,可以追溯至去岁的祭礼。辘辘的车中,他一寸一寸握着陛下的湿发,陛下稍稍转过脸,向他仰起一副唇舌。不,还要再早,在龙泉观如烟如雾的帷幔里头,两个人贴得那么紧,谁身上什么动静都无所遁形。再往后,在荷西佳处,在栖兰殿,直白的欲望也好隐晦的心曲也好,陛下曾有无数回表露。从修慈寺逃出去的那夜,陛下也曾诚实地向他道,我求求你。
穆庭霜惊觉,原来这句“求你”,是如此难说出口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真真是一颗心捧出去任人宰割。
可陛下说过无数回。《伯兮》讲的是女子思念心上人,伯即为夫君,愿……愿君听此曲,愿君撷谖草,愿君许我后悔,愿君解我心疾。
无数次他未答他,他能答的,全在今日曲中。
可无数次他未答他,又为何,今日陛下又为何一定会答他这曲子?
李郁萧闲闲击掌:“琴音甚妙,紫茸与穆卿是正配,朕没有所托非人。”
说完就没了,仿佛没读过《诗》,不解其意,穆庭霜呆住,陛下这是?
少顷,他衣袖一振站起身:“臣斗胆,听闻陛下琴艺有成,愿听陛下一曲。”
陛下伸出小臂晃一晃,臂上还缠着白帛:“今日却不成,朕有疾,碰不得琴。”是说之前的伤还没好全。
可穆庭霜却在想,碰不得琴?弹琴要手臂么?他还记得从前陛下当真手上有伤,那时候还日夜到麒麟阁誊写琴谱,写出来送到他跟前,那丝帛上间或还带着血丝,如今是琴也碰不得了么?
不,他能不能碰的是两说,他只是告诉你不能。穆庭霜再度无功而返。
……
第三日,穆庭霜再进栖兰殿。
陛下先发制人,案上一本《西游记》全书已经成稿,按着开始嘚啵嘚,正事。
李郁萧说多赖穆卿先前派遣民间艺人相书、角抵百戏,取经传说已经蔚然成风,时机已到,或可往洛邑城中的佛寺先布一布全书。又说起因着春夏时收容饥民,几座佛寺的名声极好,谁人不知出家人慈悲为怀,释教深入人心,百姓渐渐也愿意到庙里烧香晋佛。平地肯立,合该是百尺沿上高竿头,《西游记》全本是该流出去的时候。
他刚刚起头,将推行释教与推行纸张连成一件,道:“不如就在寺里头起造纸坊,跟从前朕的太岁符一个道理,笺子往佛前供一遍,摆在家中可是能辟邪——”
“臣有一问。”穆庭霜蓦地截口打断,神情坚决,李郁萧遂撂下话茬,无可无不可:“请说。”
“陛下,如今民间圣僧西游的传说盛行,许多百姓都想知道玄奘师傅回朝的故事,他返程时途经西梁女国,女王陛下还在等着他么?”
陛下还在等着他么?穆庭霜手心沁出一层汗。从前陛下也借卿与如来问他,如今换他来问,陛下还在等着他么?
李郁萧却望着他笑起来:“不曾。”
“不曾?”不曾路过还是不曾有旁的?穆庭霜艰难道,“难道女王陛下另嫁他人?”
“她啊,”李郁萧端坐龙椅之上,“励精图治,爱民如子,西梁境内遭逢百年大旱,国王长拜天山,九千九百九十九次叩首,终于感召上苍。玉帝感其祈雨之德,召她到上界,玄奘再来此地,她早已飞升成仙。”
“飞升成仙?”穆庭霜面上现出迷惑,与上首的天子默默对视。
天子,自从过完生辰,抽条似的,再也不是面颊鼓鼓的少年,尤其分别这几个月,他仿佛是一夜之间长成清俊青年,眼睛显得愈发的大,简直勾魂夺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