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庭霜还牵着陛下一只手,一整宿也没松开,此时碧桃带雾红药微张,他心中升起一些犹疑,不确定是否应当亲一亲,其中之一,抑或是都尝一尝……?
?
“穆卿,”只见陛下缓缓往后挪一挪,“给朕传服洗吧。”
“陛下。”穆庭霜唤一声,他有一句歉意要表,也……旁的话呢?继续劝谏么?模模糊糊地,他觉得不妥。还未想得完备,可统统没有给他机会,陛下脸上恢复清明,随即眼睛一垂,甚么神情也看不清,手也从他掌心抽离。
见他不答,李郁萧径自扬声往外呼:“韩琰进来。”
“陛下,”穆庭霜轻咳一声,“臣——”
李郁萧手一抬示意他不必多说:“穆卿护驾有功,”却是衣袍一拎利落下地,回身朝榻上一笑,“朕重重有赏。且歇着,明日再宣你。”
说完陛下就这般,这般散着发,赤着足,没有一丝留恋推门离去。仿佛是韩琰、黄药子等人伺候着在外间漱洗更衣,隐约传进来几句交谈,似乎问的是宫中、太后等事,听不大真切,仿佛隔着什么。真奇怪,穆庭霜心想,他房中从不爱厚重华贵的绮帐屏风,并没有遮挡,为何竟然听不真切?
少顷,内侍唱喏,圣驾起驾回宫,穆庭霜坐在榻上,枕边余温如梦,锦被当中躺着一枚乌玉玉璧,想是仓促间遗失在此,伸手摸一摸,冰凉如斯。
陛下宿在荷西佳处三回,竟是一回比一回走得干净利落。
陛下金口玉言,说明日再宣穆卿,可明日复明日,好几个明日过去,栖兰殿安静得仿佛一幅画,半句传召也没有。
如此几日风平浪静,问候倒是每日送来,陛下手信渐渐不再用丝帛,开始用笺子。精巧的纸笺一角埋着白梅骨朵,是上最后一道浆之前,陛下亲自吩咐叫添的,单门供栖兰殿往荷西佳处传信,再用心也没有。
丝帛上虽也可绘制图腾,可总没有笺子精细可爱,陛下的白梅笺携一个雅字和一个情字,一己之力,一时不仅白梅,往纸浆里调各类花香花色的风气风靡洛邑,尤其情书家书,许多人开始笺纸传信。
然而风行的源头却开始有点子其实难副的意思。
栖兰殿的白梅笺瞧着是日日往外送,上头却只得泛泛之言,有时直抄《诗》句,珍而重之叫封进匣中的只有寥寥几个字,外人眼里鲜花着锦,其实个中冷暖只有收笺子的人自己知道。
如此数日,穆庭霜再坐不住。
进宫。
一切一如往昔,栖兰殿外他将将停一步,黄药子立刻亲自引他进去,没有叫他多等哪怕一刻,陛下见着他也和从前一样,亲昵熟稔言笑晏晏,那个笑无比真心实意,只是,身边随侍的汝文弼等人,陛下并没有叫他们告退。
似乎在谈论推行纸张事宜。
事是正事,是大事,可穆庭霜听两句却有些走神。
如今的建章宫,各内侍宫人虽则仍有穆涵眼线,但经过黄药子这内侍总管大半年的收拢拿捏,北台栖兰殿陛下已经可出入随心,言语自由。
穆庭霜既欣慰又遗憾,欣慰他的陛下任人有方,几个心腹都钉在节骨眼上。遗憾则是,从今往后,两人不再有屏退内侍单独相对的由头。或许……
“……臣以为,陛下倘若主导兴建纸坊,终归令人生疑,”汝文弼正侃侃而谈,“虽有白梅笺的托词,可每日手信用纸才几何,两座缥坊一座纸坊已经足够花用,再多的,若是询问起来,不好搪塞。”
另一名道:“还是要想法子往民间鼓动,叫自行建纸坊。”
又议论几个设想,末了汝文弼想起什么,向穆庭霜拱拱手:“常侍大人高义,从前下官不明真相,只以为常侍大人乃奸佞幸臣,却原来是担得虚名。如此为大业不计声名,下官拜服。”
陛下笑笑:“穆卿,你与朕的渊源朕已经与几位言明,不必有顾忌。”
穆庭霜张张嘴,回过味儿。陛下这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为君者的诚心是有的,大约很多事直言相告。而对着几位心腹,将与他穆庭霜的“渊源”归结于两个字,虚名。
说不清是何滋味。
又说几计,每个人都表过态出过主意,只有穆庭霜默然无言,众人不期然纷纷看过来,李郁萧唤他:“穆卿?这事你有何见地?”
“臣,”他点检心思,终于下定决心鼓足勇气,“臣有话单独禀与陛下。”
殿中安静一瞬,黄药子敏锐地抽抽鼻子,奇了怪了,这是哪儿来的一丝火药味儿?不仅是他,宫人内侍们都在暗自嘀咕,这一向是陛下要单独见穆常侍,穆常侍称单独有事起奏,还真是不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