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咳了两声,这具身体已经破败不堪,站不住了,唇角滑了血迹都不知道。
玉笙寒垂着眸,安静将那丝血迹擦去。
那座道观在宿云微死之前其实就已经无人烟了,院中玉兰花没人照管,如今之余枯木。
宿云微隐隐有一些遗憾,却没有太深的不甘,只道:“你瞧,像花草这样脆弱的东西,离开了人的关照很快就会死去。”
“城外有很多花能一直活着。”
“有些不能,”宿云微浅笑道,“尤其是这些已经习惯了被人饲养的花草,它们活不了。”
玉笙寒沉默下去。
他知道宿云微的意思,宿云微是在说他自己,他想让玉笙寒永远留下来,留在他身边,不要轻易将他丢弃掉。
“殿下,”玉笙寒轻声开了口,他不知道宿云微的心思为何会突然变得敏感又脆弱起来,再也没有从前那么有恃无恐,“只要你需要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永远不会离开。”
宿云微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眼睛弯起来,“嗯”了一声。
他在道观里捡了一处还算干净的台阶坐下,身体疲惫无比,坐下去便再也站不起来。
玉笙寒弯身将他发梢上的枯叶摘掉,放下手时衣袖被人顺势拽住。
宿云微喘着气,说:“你去找柯茹,去护着她。”
“狄舟不是个靠得住的,千年前错过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宿云微紧紧抓着玉笙寒的衣袖,他道:“柯茹不能死。”
玉笙寒点点头。
临要走前,宿云微忽然又喊他:“玉笙寒。”
他神情十分平静,再也不会为外物所动,只是安静看着玉笙寒,视线从他脸颊上的陈年伤痕滑下去,落在曾经短暂拥有过结契印的下颌上。
他问:“当初我骗你去寂声山,将你困在那里十余年,你恨我吗?”
玉笙寒神情恍惚了一下。
一直逃避不愿提及的往事终于问出了口,宿云微有些紧张,他怕从玉笙寒口中听到那个自己不愿意听到的字,更怕玉笙寒没有任何反应。
没人能毫无条件地爱另一个人,爱与恨从来都是交织的,如果玉笙寒不恨他,或许连爱都要散了。
那天大雪中,玉笙寒抓住了他的手腕,拦住了自己赴死的脚步,问他是不是还爱着东池宴。
宿云微从来没爱过,他谁也没爱过,偌大宫中无人教他怎么去爱人,如何去爱世人,做神的时候没人教,做人的时候也没有。
他只爱他自己。
宿云微那天胡乱许诺了玉笙寒什么,时间太久,也太匆忙,宿云微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他将玉笙寒送给自己的玉戒放在荷包里,还给了对方。
他一直都知道玉笙寒爱他,如果不爱,沼泽地时他不会出现,不会来救自己,也心甘情愿与自己结下主契。
那个时候他已经知晓了寂声山下葬神的秘密,知道玉笙寒的力量来自于神,他需要那份力量。
他将玉笙寒骗到寂声山,法咒落下将他彻底封禁在其中,强行用换生之法夺走了玉笙寒的神力,而后献祭了魂魄,彻底魂飞魄散,在城中降下判雷想要毁掉这个世间。
所以他将玉戒还了回去,他想让玉笙寒知道,自己是不值得爱的。
阿爹和宿月昙死了,这世间没人爱他。
宿云微喜欢玉笙寒的爱意,却也更怕失去,还不如在一切都没有说出口之前就将其收回,免得往后患得患失。
而那个时候,他知道自己没有往后了。
玉笙寒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他感到自己的手指被宿云微攥得很紧。
来到道观这一路上,宿云微的力度一直没有收回。
他轻咳了一声,轻轻道:“恨,怎么会不恨。”
宿云微心空了一瞬,他感到眼前天旋地转起来,却又听见玉笙寒说:“分明知道我爱你,还要用我的剑体自刎。”
玉笙寒的声线有些哑,越往后说,越是会想起那天在昏暗山洞之中,那股温热的血落在剑体之上,像一把火顺着皮囊灼烧入骨,牵连着两人之间的主契轰然碎裂,再也感知不到对方的任何气息。
力量被剥夺的痛楚丝毫比不过心口的刺痛。
他一直知道宿云微通透又无情,他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不放在心底,所以做出这些决断来丝毫不会在乎他人的想法和痛苦。
玉笙寒声音忽然噎了噎,猛咳了一声,带着笑了一下:“怎么能不恨,可是后来想想,恨也没什么用了,终归人都死了。”
“若是连我都恨你,这世上就没人爱你了,宿云微。”
*
夜间,京城下了这一年的第一场秋雨。
道观中的青砖被雨珠敲得滴滴答答作响,在缝隙中积了一小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