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十分陌生,因为在他的印象中,这个皇帝一直是脾气温和的,很好拿捏的,连愤怒时都会克制情绪。
如果连眼神都是冷漠的,是不是他已经不打算在这件事上耗着了?
败得太快太突然,冯正幡的力气无处使,往后也没机会使出来了。
“罪臣自知陛下无论如何处置,都是罪臣咎由自取,”冯正幡的眼中清亮了些许,“罪臣斗胆请陛下宽宥臣的顽劣儿孙,他们对此一无所知,应全由臣一人承担,哪怕千刀万剐,臣也……心甘情愿!”
澹台晏河与他对视,并未答应,而是缓缓问道:“冯公功绩无数,怎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呢?以冯公的眼光,应当也看得出那达奚戎完并无为君之才,是他允诺你什么了吗?”
冯正幡沉默,眼神空洞地向下垂落。
他所思所想,他保守了多年的秘密,永远也不可能告诉皇帝。
因为皇帝不会理解。
二十多年前,从澹台晏河出生开始,就注定了是将来的国君,从此生活中几乎没有挫折,在一众贤臣关爱的目光下长大,最后得到所有老臣的拥戴,坐上皇位。
这样的人,怎么会懂得取消荫官之后,那些老臣的心中有多难受呢?
谁不图功成名就之后可以庇护后人?就因为没了荫官,也不再轻易封侯,原本走到高位的人损失了多少利益?
没有这样的烦恼的皇帝,是不可能替他考虑的。
长久的安静让澹台晏河不禁叹息一声,他缓缓起身,走下台阶,站定在冯正幡面前,字字句句皆是掷地有声:
“昔日你十六中秀才,诗云‘今时迈步向高楼,他日勿忘学子忧。朱邸之中持霜简,寒窗之下有温粥’,一心关切百姓温饱,警醒自己两袖清风,百姓因你这句诗而做出了文粥武粥;
“而后十八岁中举,又云‘青山依然在,流泉犹不息。不随河入海,登山任风袭’,你因水往低处流而不同流,因人往高处走而无畏,何等的独立又是何等的高洁;
“二十二岁委派哈尔瀚德木沙漠时云‘少年亦有匪石心,怎怕烈阳焚骨筋?浮动无垠沙漠里,落地扎根愿成林’,为的是治理沙土,培育耕田,践行让百姓吃饱饭的承诺;
“二十五岁曾为太上皇出使廉昇谈判,叹‘不善征逐边塞事,戎装是我笔和纸。宇寰少有太平日,多为儿孙守几时’,自知和平可贵,愿恪守本心;
“如今上了年纪,失了热忱,没了傲骨,忘了忠贞,丢了志气,当真是连从前也比不及!”
冯正幡并未抬头,一动不动,脊背些许佝偻。
深吸一口气,澹台晏河颤声问道:“一字一句都是你说过的话,如今听来可否刺耳又可否刺痛良心?”
群臣均沉默着看向冯正幡,等待着他的回答。
这本就是没法答的话,冯正幡也说不出口。
须臾,他摇了摇头:“陛下,多说无益。纵使罪臣愧疚,也无济于事。”
澹台晏河胸口起伏,而后彻底失望。
回到座位上,他定了定神,道:“此案在细节之处仍有许多人待审,接下来交由大理寺查办。冯正幡关押牢中,听候发落。”
很快,就有一队禁军把冯正幡带走,而后又陆续将早就慌了神的冯党“请”走,其中也包括胡泛。
看着朝臣中间的空档,帮派之分,一目了然。
澹台晏河没有看见冯正幡空洞的目光,明明他赢得十分顺利,但就是觉得心中疲累。
退朝了,神色各异的朝臣离去,澹台晏河则是亲自下来扶住了尹徴。
“好了,可以休息了。”他对尹徴说。
尹徴轻轻应了一声,而后回望姜翘。
直到这时,姜翘才看见尹徴的脸。
曾经永远锐利又明亮的眼睛,早已没了光,细碎的胡茬来不及清理,还有些许结痂的伤口留着痕迹,整个人疲惫不堪。
姜翘下意识从自己的口袋里找出昨晚烤的饼干,但是尹徴只看了她一眼,便脱了力。
今天是八月十号,尹徴的生日。
姜翘本来已经想好了,等他回来之后,一定要庆祝他的生辰以及此战的胜利,可惜这一趟真的太累了,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尹徴就昏迷了。
澹台晏河命人带尹徴去休息,而后对姜翘说:“现在你可以出宫了,再有战报,我会托人转告你。”
姜翘点了点头,留恋地看了一眼被抬走的尹徴,而后行礼告退。
宋如羡等人就住在宫中,姜翘第一时间就去找她们。
这会儿时间已经不早了,被关在宫中许久的女郎们已经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