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前人马纷沓,衣香鬓影, 来自各省份的秀女候在神武门前叽叽喳喳, 上朝的王公大臣们为了不冲撞秀女,改走东华门和西华门。
时隔一年,宝春又见到了那面巨大的朱漆门, 生出一瞬间的恍惚,像从未离开过似的。
门楼周遭停的马车还有骡车, 讲究些的人家将牲畜屁股后套个布袋子,也有的顾不上的就直接拉地上了, 熏得美人们用帕子掩嘴,抱怨不断。
“小姑奶奶忍忍啊, 咱进去走个过场就出来啊,再不来遭这罪了……”
一位胡须花白的老者轻哄着自己闺女, 一口一个姑奶奶叫着, 可见平日里在家中多么惯纵了。
旗人女子嫁人前地位最高。用膳时,嫁进门的媳妇不能与长辈同席,未出阁的闺女却可以。茶楼、酒馆、戏园子、球房类似的去处也不拘着她们。
哪怕婚后过得不顺心, 儿时在家美好的记忆也能撑起她们咬牙向前走了。
思及此处,年管家忍不住为自家小姐惋惜,最是自在的年纪流落在外吃苦, 回来还没享几天福便要戴上枷锁了。
宝春倒没想那么多, 唯一的感觉就是挤。
车挨着车,车帘子都快掀不开了, 一眼望过去密密麻麻全是人头,寻个落脚的地方都艰难,怎么也得有两千来人。
“这还只是头一日呢,”管家笑着解释,“八旗女子十二便进宫选秀了,不经这一遭没法子回去自行婚配,错过就又要等三年,岁数越拖越大可不愁死了。”
辞别管家后,宝春随大流进了宫,
朱漆大门发出沉闷的声响,在众人身后缓缓关上,外面的喧嚣议论被彻底隔绝开,红墙金瓦内明媚又灰败,像踏进了另一个世界。
秀女们深处闺中哪见过这种阵仗?忍不住好奇地东看西看,瞧见太监了窃窃私语。偶尔见到路过的妃子被人簇拥着,身上的绫罗绸缎惹人羡慕。
宝春只管低头走路,眼观鼻鼻观心尽量降低存在感,这条长长的路她随四爷进出过许多次,除了觉着费鞋底子没什么别的感觉。
内务府还算厚道,考虑到大部分秀女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正式择选前安排了一顿午膳。只做这么一顿御膳房也要累死了。
两千多人屋里根本坐不下,只得将膳桌安置在储秀宫的院落里。十人一小桌,共两百多桌,中间过道窄的可怜,看得见隔壁秀女脸上的粉匀不匀。
秋燥容易上火,所以上的是菊花奶锅子,每桌按人头分的猪羊肉,配上各类蔬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女人们聚在一处用膳互相打量着,举手投足透出的教养高下立现,岁数最大的也就十七八,青葱似的年华像能掐出水来,最小的十二岁没怎么发育呢。
宝春对面坐着个穿绿旗袍的,五官不丑,皮肤却粗糙暗沉,头上没什么发饰,她将自己面前的肉吃完就惦记旁人盘子里的,被隔壁秀女嫌弃了。
“别跟没见过肉似的……我这份也给你吃吧……”
挑剔她的人穿着浅紫底滚金边儿旗袍,丹凤眼,头上数不清的珠翠,一看就知家境殷实,宝春见她眼熟,原来是那个白胡子大官的闺女。
白花花的肥油她根本吃不下,斯文地嚼了几根青菜梗,就放下了筷子。
“有肉还不吃?俺在家里可没吃过这么多肉!”绿色衣裳的秀女将所有肉一股脑儿倒进去涮了,开始大快朵颐。
“就你这样的,大老远跑一趟也是白费功夫。”
“俺又没想着中选!来选秀就给一两银子的车马费呢!一整两雪花银嘞,俺爹在外面一年都不一定挣的来……”
两人互相嫌弃却聊得投机,宝春在一旁安静听着,她也没怎么吃,琢磨着验完身被刷下来就出去吃顿好的。
秀女们的吃相全都落在了嬷嬷们眼中,储秀宫的嬷嬷们呆在阁楼里,偷偷向下眺望着,每年就属这会儿最热闹了。
正值饭点,嬷嬷们也正吃着锅子,桌上的涮菜比下面的秀女吃的好了不少。除了份例中的猪牛羊肉,还有新片出来的鱼,薄薄透明一层码在雕花盘中,刚下过没一会儿就熟了。
一个胖胖的嬷嬷忙着捞里面的菜,还不忘向下看热闹,“那个穿绿衣服的是哪家的?这样的也能进来?”
条案上叠了高高两大摞册子,另一个瘦嬷嬷吃饱后,正在筛秀女们的名册。
地上已经丢了上百本,全是用膳这轮就被淘汰下来的。
有些爱与旁人发生口角,有些吃相粗俗不雅,甚至严格到只要袖子是汉家那种大敞袖,耳上不是三钳而是一钳的,都得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