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贺玺抿嘴笑也不是说话也不是,她慢慢咀嚼好食物咽下,眼里含着亮晶晶的欢喜,“嗯,我吃完。”再送一口严华的硬笋入口,贺玺嚼得太阳穴都在用力,严华看在眼中,端高碗沿遮住自己一抹难得的笑。
吃完后,严华起身将咖啡馆的遮阳窗帘拉起,只留一条足够看到月色的缝隙。贺玺见状起身收拾碗筷,却被她偶尔念一句列德尔大部分都不离“杀千刀”的前恋人止住,严华的手搭在贺玺腕部又快速抽回,她说不忙着收拾,“你想喝点什么?我去做。”
贺玺的记忆中,青春年少的严华十指如葱,雪白净长。中年时再见她时,那双手已经布满流水线劳动的痕迹,指节似乎粗大,青筋也越发明显,手掌心指腹有层薄茧子。今晚再看这双手,被灯光渲染得柔和许多,也看得更清楚,她的手与自己的一样,胶原流失的痕迹更加明显。
站在一旁瞧着严华忙活的贺玺心里一动,上前握住严华正操作机器的右手,严华一惊,想抽回,却扭过脸,“我可没说原谅你。”
“就怕你原谅我。”贺玺的指尖摩挲着严华的,“我宁愿你恨我,只怕你不需要我。”
严华端详她的脸,“为什么以前分手时不说明白你妈的事呢。”
贺玺脸色微动,嘴唇抖了抖,“本来就是我不对,我不想找理由。”她那从少女时期就开在心头的小花一直在,哪怕被崩溃边缘的母亲举着信件要求断了她和严华的联系,哪怕被老太太要死要活地逼着结婚,那朵小花依旧顽强地存活着,抵御着干旱或暴雨,狂风或霜冻。好不容易等到她回到楠城,正式续上缘分,老太太再次发病,那朵花便近乎成了标本。
贺玺说我懂你,你要彻彻底底的爱恨情仇,不要掺和旁的。看起来我们俩是因为六姑婆的事办不下去才分开,“但我实在没法子说出口,因为我要照顾我妈的情绪才离开你。”她甚至也懂,以严华的脾性,那次分开这辈子就可能都没指望。
那就恨她吧,在好些睡不着的夜晚贺玺如是想,被严华恨上这件事甚至给她留存了一线希望。
“你不是物件,说扔就扔,你也不是我排在后面的牺牲品——我实在不知道怎么选择才好,亲厚的血缘和深厚的爱情,我都不想丢开。可被逼着选择时,我选择了对不起你。”贺玺张嘴换气,“小花,你以后就当我是个物件好不好?你……想扔就扔,想掼就掼。”贺玺在外是说话条分缕析有说服力有气场的人,在严华面前忽然缩成了个孩子般,“随你处置。”
严华眉头皱了皱,“你怎么这么幼稚呢?”话虽如此,她还是用上力气回扣住贺玺的掌心,“我好像已经哭不出来了。”严华只是眼睛湿了点,“你让我把你当成物件,可我出不了气啊。我大概被年轻时那些诗句文学给毒害了,稀里糊涂的,心里走不出去。”
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回到大雨那天贺玺离开前,贺玺却没松手,忽然用劲拉近严华和自己,将对方收进怀抱,“你还高兴吗?”她喃喃问严华。
严华的身体从僵硬到放松不过几秒,她肩头像被卸下千斤重,可以放心地将额头置于贺玺肩膀,“我不知道。”她高兴,也难过,她心酸,又发甜,她想恨,又觉得还爱,她害怕,又不敢期待,她是块被抽干水分、风干纹路的笋,浸泡在油脂中时间不够温度不足,只是开始尝试着打开自己拥抱对方。
拥了好一会儿,严华才闷声说,“要是再想分手,和我讲清楚就行。”她说自己年纪越大,人越看得开,与贺玺过也是过,自己过还是过,只是不想心口被猛砸一拳疼得十年翻不了身,“不划算,喜欢人真的不划算。”
不划算的贺玺只是摇头,“不分了,打死也不分了,死了也不分。”她冷静的形象全然倒塌,在严华耳边絮絮叨叨得没有章法,“你别不要我。”
严华气笑了,“谁不要谁啊?你个杀千刀的,脸皮怎么这么厚?”
脸皮厚的贺玺偷袭严华的唇,再有动作时被严华挡住,“年纪一大把了,不搞这些了。”
于是厚脸皮的贺玺问能不能留宿,契姐妹讲讲心里话也好,反正她们两个一个提前退休,一个开店相当于闭店,多的是时间第二天睡懒觉。
严华看时间很晚了,终于点点头。找出一九九七年工厂发的纪念脸盆和一九九九年的新毛巾,再翻出条没拆封的牙刷和一块香皂扔给贺玺,“自己去洗澡吧。”
贺玺开心地看自己的脚,严华已经转身,回屋里翻出一双还没剪标的新拖鞋,正正好四十一码,女款顶天标配了。将拖鞋扔进脸盆,严华扭头不看贺玺,“快点啊,后面还有人排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