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医生,你不要动不动这么爹味浓郁地教育我。”王砚砚刚发出这句,严珑见势不妙马上和稀泥,“好啦,砚砚的猜测也是合理的,恋人怎么会不发生点什么呢?”
看到这句话的韩湘灵胸口一沉,麻痹随之散开,她想去找找老妈的速效救心丸。
等韩湘灵靠在沙发上等着红烧肉慰劳自己时,贺玺已经提着一只装着保鲜盒的袋子又准备出门。
“妈,你又要出去啊?”韩湘灵奇了怪,她发现老妈的脸色不再正儿八经端端正正,反而掠过一丝局促,“嗯……我和朋友约了打牌。”
韩湘灵半信半疑,伸头看厨房时贺玺忽然想到,“哦,给你留了碗笋干焖肉,米饭你自己热啊。”
而严华是晚上十点出门的,没一会儿她还返回“洛英”咖啡馆取车钥匙。
严珑在窗台喊她,“姑姑,你要出门?”
“对,约了朋友打牌。”严华说红烧肉给你们留了一盘,你们自己配个蔬菜吃夜宵啊。再回头,严华的目光直射王砚砚,“你们晚上可以在我这里过夜,但是,得安安静静不要闹腾。”她这话里有话,因为严华已经开始接受小细胳膊的严珑做1这个不对劲的事实,很快衍生出另一层担忧:王砚砚这个直女八成在床上是个狐狸精,勾得她家严珑气血两虚。
而狐狸精王砚砚听了吐舌头,指指严华的宝贝侄女,意思是你侄女不闹腾我就不闹腾。
严华姑且放下小年轻和狐狸精,随着大溪走向桥头。
今天大雨方休,续满河道的溪水在夜色下哗哗响动,此时没有电动马达的声音,也听不到桨橹划动,大溪纯然成了只有自己的大溪。严华被这静谧的河水奔腾触动,不由得停步凝视着它,同时闻着夜风送来的玉兰花香,嗅到前方散酒店的米酒清香,听着不知哪家飘出的邓丽君的嗓音。细碎的灯光随着河水浮游,严华还瞥见三五只野鸭悠然飘过,青苔泡在石阶任河水温柔地冲刷,月亮悬在半空慈悲地打量着这方世界,严华抬头望月,低头瞧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一个被时间揉搓得又扁又干的倒影。
她忽然想起读高中时,她和贺玺都爱一个波兰诗人的一首诗——沉睡的记忆一点点被夜色催醒:列德尔,严华心说,对,就是这个人,诗名叫《我的爱人》。她们用青涩的字体抄这首诗给彼此,也在校园的夜风里轻声吟诵着章句:
“在这洪水中轻睡着我生命的一个段落。”“在这花中我凝视出我生命的一个段落。”“在这酒浆中浮沫着我生命的一个段落。”“在这芬芳中浮动着我生命的一个段落。”“在这歌曲中呜咽着我生命中的一个段落。”
十七八岁的严华读着歌德列德尔,在萌动的爱中羞涩慌张地沉浸。五十五岁的严华,提着一袋子红烧肉焖笋干——因为时间关系,笋干还可能发得不够软,但她就是忽然想起这首昏睡在身体意识深处的诗,心里回应着诗人一句:“在这红烧肉焖笋中飘溢着我生命中的一个段落。”
从十五岁到五十五岁的一个断断续续的、时而隐蔽时而高调、多有苦涩少有甜蜜、靠严华的不死心等来的、也因为贺玺的狠心而切开的段落。
严华好些次都想问贺玺一个明白,哪怕那时她们已经断了联系,“我是不是不配被你一直爱?”后来这个想法被严华否定,都分手了,都这个年纪了,还提什么爱不爱?爱字不如银行存款重要,甚至不如她咖啡店里一杯咖啡能卖出要紧。
但这个问题会换一种方式滋生破土:“为什么被抛弃的总是我?”但是她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能掐架能对骂,很快又能自我规劝:因为她有父母有孩子有工作有社会地位,她拥有的多自然付出的就多,哪里能多匀一点给你?能在青春最美好的时光里陪着你三年、能滚进一个被窝七年,也算可以了吧?
觉得“算可以”的严华在心里平息洪水几天后,用曾经爱情的花香酒气歌声安抚自己,说爱情这档子事儿就是荷尔蒙旺盛时撞上了的缘分,存续几年就是几年,还真想一辈子不成?
可她还是恨,“为什么我能南下找你到三十岁,你却不找我?”“为什么你要结婚?那我也无所谓了,被逼着结就结吧,怎么凑合不是凑合?”“为什么你拉回来我的手又能甩开呢?”
严华不是物件,不是铁石心肠,只是一个曾经心里奔流着一条名为“贺玺”的洪流的女孩,她生命中的花香酒气歌声都因贺玺而起,又因贺玺而消亡。她甚至羞于向任何第三者提起以上事实,因为太诗意了,太不真切了,她太不配了。而随着年岁增长白发冒出,她的面目似乎越来越可憎,脾气越发火爆,生活习惯越来越恶劣,她将自己往粗俗粗粝粗糙里活,好像越这么活越能遮盖住那些细碎真实动人伤心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