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个人而已,有什么好介怀。
江玉枫说的也对,人近七十古来稀,老李头这把岁数,死了也算寿终正寝。她在床前又站了良久,床上老李头盖了厚厚锦被,只露出个脑袋。
这也就离开半月多点,人居然能老的这么快。
她想覆手上去,在空中停了半晌,却摸到腰间剑柄上去。连声伯伯都没喊,只偏头向别处冷道:“我回来了。”
床上人没个动静,她哽着嗓子又喊了一句:“老李头,我回来了。”
仍不见回应,薛凌向桌边掀了茶碗倒水,战战栗栗往嘴边递,茶汤洒了一地,喝到嘴里不足三分之一。
茶碗磕到桌上重重一声,她张大嘴无声的喘了口气,回头冲至床边要再喊,却见老李头眼睑处来回滚动,显是在极力睁开眼睛。
门口绿栀进来,端着托盘道:“江国公那边送的参药来,一个时辰一次,李伯伯喝了会好些的”。说着将托盘塞给薛凌,又转身不见了人。
凭是哪家富贵娇小姐,总有个家中老人需要侍疾,再不济,茶水总捧过一杯,只薛凌当真没做过这活儿。要论起奉茶,得追溯到五六岁给太傅行礼。
自江府那晚后,这事儿就不是什么愉快经历,薛凌也不想去回忆,手里拿着汤勺陌生,只管接二连三的往老李头嘴里灌了。
碗里汤药还剩下约莫一半,老李头眼皮就上下分开了些。薛凌瞬觉这汤药有奇效,再无故作强硬的心思,雀跃喊了一声“李伯伯”,舀了满满一勺要喂。
老李头却吃力的偏脸向一边,嘴唇哆嗦不肯再饮。薛凌不明所以,将碗搁在旁边附耳上去轻声道:“李伯伯,你说什么。”
老李头回过脸来,手从被沿处伸处,拉住薛凌衣带,轻声道:“小少爷……算了”。薛凌抿嘴,耐着性子继续听了一回,老李头仍然说的是“算了。”
他从来劝人,就只会劝“算了。”
算了,那些事都过了。
他也知道存善堂砸了人生意所以被人找茬,给点钱,就算了。他也知道薛弋寒当年没的冤,但是现在薛凌活的挺好的,再不济,薛璃也活的挺好,京中锦衣玉食不比平城风沙强么,所以也算了。
他也记得当年胡人南下,妻儿惨死,然现在他能每年忌日烧成把的纸钱,因此还是算了。日子过去,人该往前看,这辈子七八十载,谁也不能盯着三四岁没抢到的那块泥巴啊。
有什么事,不能算了?
绿栀想的也并非全无道理,若无薛凌当面捅了那俩倒霉鬼几剑,老李头没准还有日子能耗。宵小闹腾确然耗费心力,可真正让他一病不起的不仅仅是因为这,更多的是京中无人不知的事:相国霍准密谋造反,已被天子于狱中赐死。
远在千里之外的霍家将军霍云旸,手握数十万兵马又如何,那可是被人直接把脑袋给拎了回来,连个全尸都没留着啊。
然老李头清晰的记得,当晚有个脸上带疤的男子与小少爷一起来的存善堂,帮着处理薛凌杀人的善后事宜。
那个男子亲口对他说,说的是“我只晓得,她把当今相国霍准都给杀了,真是厉害”。那个男子说的是小少爷杀了霍准,而先前说的是不知薛凌要去哪,只知道要再去杀几个人。
几个人,是哪些人呢?
若小少爷在京中,自己病的这么重,她就算腿断了也会爬过来瞧瞧的。自己看着长大的娃,老李头自认了解的很。既然薛凌没来,那个在宁城切下霍云旸人头的究竟是谁?
与朝中众人相比,老李头只能算白丁一个。可除却参与了霍云旸之死的寥寥数人,唯有这个躺在床上的将死之人猜到了霍云旸究竟是死于谁手。
他记起京中初逢薛凌,茅屋里姑娘家信口“若真是魏塱所为,我就杀了魏塱”。即便唇间带血,还是说的跟买花儿一般。
还以为,是个戏言呢,百姓,能诛天子么。
他终不够了解薛凌,所以在这喊“算了”。
------------
第538章 袍笏
人生在世,苦多乐少,活着,不就一个算了。他还想试图将手举起指向门外,跟薛凌说说赵姨那俩口子,说说绿栀与石头,说说院里贫病交加的芸芸且偷生。
你看这些人,有什么事不能算了?
算了不是与人算了,是与自己算了。
这辈子,就算了。
可老李头终究没那个气力,老半天手还搁在薛凌衣角处抬不起来。他越是心急,越讲不了别的,跟个假和尚念经只会“阿弥陀佛”一样,他只能喊“算了”。喊着喊着,就又合了眼。
薛凌轻呼了一口气,扭头向一边,端了碗来继续舀着药汤,一勺一勺灌进去,直至碗底透亮。老李却再未醒,她轻手捏了被角,也没拿托盘,直接捏着药碗就蹑步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