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刻所担心的,不仅是摄政王那糟糕透顶的身躯,更是他克抑难见的内心。
摇光经管汉阳府内政,深知堵不如疏的道理。山洪也好,人心也罢,越是沉邃,越是压制,待爆发之时,越是沸天震地。
他几次想出声劝阻,又怕适得其反,越劝,让摄政王心中的那根深刺扎得越深,只得在举棋不定地煎熬中,当一个沉默的看客,跟随摄政王一同踏入那昏黑的泥河。
“开棺。”
不知过了多久,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
摇光看向旁殿中站着的另一个人——瑄王府右长史玄枵。
玄枵此刻的神色亦复杂难言。
他最初与外头那些官员与宗人一样,以为摄政王迎回瑄王尸身的举措全是玩权作秀。
可当函关郊外,摄政王衣冠不整地策马冲到车队前方的那一刻。
只看着那双熯天炽地的眼,玄枵便愕然地收回了辗转于口的恶言。
谁能想到,与敌人里应外合,在背后暗算瑄王的,竟是明面上对瑄王最为亲近依仗的皇帝;而临到最后,愿意千里迢迢为瑄王收尸的,竟是明面上与瑄王关系最恶劣的摄政王。
有皇帝池熔的背刺在前,玄枵对摄政王的恶感一度降到低峰。
不管摄政王有什么目的,不管他所表现出的重视与恸怆有几分真、几分假,玄枵都愿意暂时帮摄政王一把。
至少在目前这个时刻,他们拥有共同的仇敌。
……
净身、玉含、小殓。
不管是用软布擦拭遗体,还是为死者穿衣,君溯都事必躬亲,谨慎耐心,不愿让其他人插手。
若非君溯持布的手因为过于用力,骨节被攒得发青,或许摇光真的会被他专注的神色迷惑,以为他的内心如外表一样平静。
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瞧见这残破不堪、四分五裂、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的焦尸了。
初次见到棺中之景,连时常与死人打交道的开阳都忍不住捂唇,别开眼眸,更不用去想瑄王府的人看到遗骸时是何反应。
君溯与玄枵这些瑄王府僚臣一样,起初并不信这是瑄王的尸身。
直到所有体征都一一对应,直到他们看见残破胸骨上的红痣与从不离身的青鸟玉佩。
难捱的沉默在空中弥散,细碎的沙沙声从外面传来。
摇光看向窗棂,才发现天空已暗,又下起了雨。
……
“怎么又下雨了。”
急着赶路的池洌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烦闷地找躲雨的地方。
“真是怪,既不是下雨的时令,昨日又漫天星斗。该不是谁在乱哭,把天都哭榻了吧。”
谢无暇随口嘀咕,将马系好,跟着池洌进入山庙。
刚在庙中找了个地方坐下,外头就传来喧杂的声音。
第7章 抵达
雨势渐大,落雨声历历可辨。喧杂的声响似是被包裹在雨瀑的另一侧,被雨声盖得有些失真。
池洌三人皆通武艺,对兵器的声响格外敏感。
当门外的喧嚷第一次夹着刀剑之鸣,被雨水裹挟着没入地表,池洌与谢、宏二人立时起身,握紧剑柄,躲在脱漆佛像的后方。
几乎在下一瞬,庙门应声而破,一道人影挨着门板掉落在地,溅起一抔水渍。
“%¥#……”那人骂了句脏话,就地一滚,躲过劈下来的一把大刀。
“混账东西,到底谁派你来的!”
那狼狈不堪的人影一边躲避刀光,一边声势十足地质问。
听到无比熟悉的声线,池洌握在刀柄上的大拇指轻轻收紧。
与谢无暇对视一眼,同样在他眼中看到一缕惊讶。
庙中能遮挡的地方不多,很快,骂骂咧咧躲避追杀的人就跑到佛像后头,直接与池洌三人打了个照面。
果不其然,闯入庙中的逃亡者真是个熟人——京卫指挥佥事,郦归之。
见到池洌,郦归之先是见鬼一般地瞪大眼,随后扑通一声地跪在他脚边,抱住他的长袴:
“老大,你的鬼魂来救我了吗?”
后方的刀锋渐近,身为王府护卫的宏运主动拔刀迎击,谢无暇警觉地护卫在池洌身侧,预防可能出现的第三人。
池洌见郦归之乍一见面就行此大礼,不由可乐。
见这位老朋友声情并茂,仿佛真把他当做从天而降,前来庇护的阴兵,池洌不由起了几分玩心,弯腰拍了拍郦归之的头。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来接你一起下地府的?”
……
最怕场合突然安静。
宏运还在与追兵械斗,刀锋撞击声不绝于耳,郦归之的心已经凉了大半截。
他斟酌了老半天,仰头商量:“这不太好吧,我哥说我还能活七十年,要是早早死了,那不就砸了我哥的金饭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