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声势渐渐浩大,提前埋伏在两岸上魏军的弓兵也悉数起身,弓弦拉满。元澈立于军台之上,在他身后的左侧,是被魏军持刀围住的所有陆氏宗亲,他身后的右侧则是此次出力的各个世家的首领。元澈目光阴骘,慢慢抬起了示意放箭的左手。他是绝不会放她走的。
小雅《出车》一篇分为四段,而陆昭船队所唱仅有最后一段描写凯旋归乡的场景。“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玁狁于夷。”这一句颂春景,诉归情,可谓贴切,但最后一句的清缴蛮夷,用意却有些阴险。
自古夷多指不服王化的南人,‘淮夷蛮貊’,‘及彼南夷’便是此意。这些自会稽而起的将士,既是为‘赫赫南仲’而战的勇士,亦是急于归乡,不愿囿于‘赫赫南仲’的狁夷。发起这首歌的人似乎早已料到自己深陷埋伏,一行人面对剑拔弩张的魏军依旧不乱,歌声更为戚哀悲凉。这其中自有慷慨激昂的自辩,亦有从容赴死的自悲。
岸上的南士族长们目光幽微,神色晦暗。建邺城内的南人闻此歌声,亦有惶惶难安唯恐祸事临头之感。
魏钰庭走到元澈身边,他已经明白眼前这个年轻储君为何如此执念,他按下了那只抬了许久的左手,道:“殿下已经功成,实在不必为一人如此。”
为什么放她归去才是最好的做法,为什么她的去留远不如平稳的局势来的重要。一向稳重的太子第一次向内心发起了叛逆的质问,而这个质问旋即又被心中的家国天下,被心中的大义责任迅速地按下了,如此弱小,如此微不足道。
最后一批船队平安地从伏兵面前离开,最终弓箭手放下了拓弓,甲卫收起了白刃,元澈慢慢转身,沿着堤岸上坡,准备回城。
“殿下。”
她的声音如玉声清越,随春风起于青萍之末,舞于云影之下,徘徊于兰草之间,翱翔于激水之上。
元澈转身回头,大片的阳光此时洒满堤岸。她下了船,走进这片阳光里,微仰着头,眉目如画,面映清晖,仿佛最干净的玉奁,最澄明的镜天。她解下了紧束的高髻,一头黑发如飞瀑倾泻而下,纤长的手指扣合,抵于额前。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年轻太子的心仿佛沉了一下,此时他终于知道,这颗心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了。
“那便一起回去罢。”元澈转身,带着仆从与内侍,士兵与亲卫,现在的臣子与未来的臣子,走向返回建邺城的道路。他不曾再回头看向后面,他知道她在紧紧跟随。他遐瞻远眺,望着眼前的高空长川,莺飞草长,此时的春光仿佛比他来的时候更加秾丽。
第47章 糖贻
待一切尘埃落定时,原本搁置的事情也重新被提上日程。一个是陆衍大殓之礼,另外则是纳降礼,而纳降礼过后,离陆氏一家迁居长安的日子也便不远了。
一日午后,元澈晏服坐在泠雪轩暖阁中读书。周恢走进来,除了奉上茶食,还有从长安来的书信。与诏令文移不同,这些皆是私人信件,不走官驿,来的也慢一些。元澈将信一件一件拆开来读,第一封是王峤寄来的,除了问安之外,另提及女侍中遴选一事。信中说,因保太后之故,驳了备选的上书,但仍然给了陆昭赏赐。
虽然未陈明具体缘由,元澈也能猜到几分。经建邺平叛一役,自己的声望与威势皆非一两个世族可以左右。保太后毕竟是贺氏高门出身,对于权利天平忽然往不利于自己的方向倾斜,自然不喜。更何况陆昭出身于他所联合的南人,又直接对保太后所钟爱的五皇子元洸痛下死手。女侍中毕竟是仅次于女内司的女官,又有侍奉太后之责,留这么一个人在眼皮子底下,到底不舒服。
至于赏赐,因为陆昭的姑姑毕竟是由保太后举荐的,如今做到了昭仪。另外这是南方世族第一次在朝廷内露脸,不管用意如何,该给的面子要给到,事已至此,还是要以和为贵。
放下书信,元澈也无甚失落与愤怒。先前令王氏运作此事,一是要给关中尚在观望的世族一个警示。二是给父皇交个底,毕竟有了这层保障,朝廷的政令不至于下行得太过艰难。至于以后,若真想要把她留在身边,也不止女侍中一条路。
第二封信则是御史大夫薛琬所寄,信中所言不过寻常家事,但胜在文辞情真意切,因此读来也颇感舒心。只是信中最后一段,骤然提及先帝曾临府邸一事,虽只言当日君臣共煮酒,但元澈清楚地记得,他与薛氏嫡长女的婚事便是在那时由祖父定下的。元澈皱了皱眉,将信放回信封,然后推到了书案的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