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面色寡淡,低眉温和道:“刀握在别人手里,你倒还踏实。”
陆冲笑着道:“我不怕,毕竟活到妹妹这份上,杀人从来都是不用刀的。”
陆昭手中的金刀慢了半拍,复又迅速的转动起来。
“昭昭。”陆冲道,“将宅院卖给王叡,是我的主意。但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了。”陆冲正欲继续说下去,看到陆昭正盯着他衣带上那束楸草穗子看,便噤声不语。
陆昭低下头,安静许久才道:“拥立皇长子元澈,是大家事先就定下来的事情。高位执政,一言一语,一行一止,皆是有所表态,所差分毫,谬乎千里。二兄一向谨慎,这次为何如此行事?”
陆冲笃定道:“那宅院是京中故友承买,我想朝堂上风云诡谲,多备一条后路总是好的。你知道,当今太子虽说走得四平八稳,但关陇世族依然屹立未倒。咱们陆家什么时候能出面支撑朝局,还未可知。”
“思虑周全是好事。”陆昭回身将手中的金刀放入一盘清水中,转过头时已是一副颇觉好笑的神色,“京中故友却是什么?”
陆冲愣了片刻,小心翼翼道:“王子卿颖拔绝伦,昔年又曾照拂于我。”
“二兄。五皇子其人,性格阴暗不定,跟随他的人大多也泛泛此类。”陆昭换了换了严肃的神色,道,“权海深滔,我们没有朋友。二兄,祖父的话,你要听。”
陆冲忽然怒到道:“妹妹倒是最听祖父的话,现在又得到了什么?是蝇营狗苟于两宫之间,还是自荐枕席于鹤驾之畔?”半晌,陆冲也自觉话说得过分了些,兀自冷笑摇头道,“抱歉,阿兄失言了。”旋即起身,大步出去了。
陆昭看着陆冲走远,又隐隐听到如对牛弹琴等怨怼之语,不禁想了想陆冲所说的话,最后似觉无味地摇了摇头。贺祎之事已经让她有所明白,许多时候,每个人于时局中的具体选择,并非家族可以左右。家族对于个人而言,是名望与整体实力的高台,只要高台不倒,你是站在此处仰望星空,还是俯瞰大地,便不是高台本身所能够影响的了。
今日之事,保太后极力要元洸继位,需要争取崔氏,就必须要让崔谅在朝堂众目睽睽之下彻底上船,再无变更可能。薛琬和薛琰的生疑大可促进这个进程,因此陆昭为此所做的种种布置,都得到了保太后的默许。只是这样的决策并不能让贺家所有人认可,毕竟易储宫变之事,风险极大。保太后作为皇帝的乳母,即便失败了也有颐养天年,寿终正寝的可能,但是贺家却要遭受灭门之灾。因此贺祎宁可卑微地去求与薛琬和好,也不想徒然冒这样的风险。
保太后与贺祎,他们都是陆昭所敬畏的对手,才具相配,布局天下。她之所以能借次机会落一手,完全是因贺氏家族的庞大与强盛。
顶级的权力需要下层的配合,巨大的树冠总会有两三个长势不同却势均力敌的分支。当一个世家权力上升到一个足够的高度,掌握了足够的政治资源后,其庇护下的族人也早已有了各自的枝繁叶茂。随着个体与其政治联盟的壮大,家族本身的执掌者,也会对其丧失一定的控制力。这也是许多大族,譬如王氏,在数十年乃至百年之后,不得不分宗的原因。各自轻装简行,凿开冗繁的桎梏,方能迎接新生。
人心如此凉薄,血脉并非炽热。今日陆昭一时兴起,想要轻轻地刺探陆冲,却得到如此激烈的反击。从那一刻,她明白,即便她在中枢势重,在试图调整亲人的政治诉求时,同样会遇到反抗。将贺氏引为前车之鉴,为政者若将亲情视重器一般自持,付诸到政治上,便如挥剑自戮,立死则已。
陆昭淡淡一唏,转过身去,对着镜子纂了纂头发。只是一瞬间,陆昭觉得镜子中的人令她生厌,尚黏在手心里的鲥鳞花钿,被冷冷地掷在妆匣之内,泛着一丝幽绿的寒芒。
大雨过后,长安城一如既往的晴好,没有一缕硝烟,宫城内外唯缓缓流云,畅畅惠风。登临远眺,只望得骊山蜿蜒,绿染如烟。与夏花一道接踵而至的第一封诏书,是对凉逆一战有战功者的封赏。其他有功将领自不必说,头一件大事便是陆归被封开国浔阳侯,食实封,封邑五千户。浔阳侯虽是侯爵,但确是实封,所有进项皆从封邑所出,物资调配相对灵活。而其父的靖国公这种嘉号,每年从朝廷统一核算全国平均赋税,再折算成所食户数而得的钱粮,最终以禄米,布帛,铜钱以及茶、酒、盐等形式发放。
随后便是陆昭的开国忠肃县主改换为开国阳翟县主,食封五百户。虽然也是荣耀,但阳翟有本土豪族。不像浔阳一般,靠近先前的战乱之地,早已洗心革面。这食封五百户在分封之前并未和当地世族有过充分的商讨,因此是否能够收上来东西,有待商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