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寻只看了短短几行,手立刻颤抖起来。
——这竟然是一封太子代笔的“罪己诏”。
诏书的前半段,说的便是简寻父亲举报江家徇私舞弊却被粉饰太平一事。
简寻脑海中一瞬间窜出许多疑问,太子如何知道简家旧事,太子为何代父罪己,太子又缘何将这草拟的稿子交给他看?
太子为何……以此诚意待他?
简寻脑子里嗡嗡作响,他许久都不回忆往事,不愿回忆,也不能回忆。父亲曾在弥留之际告诉他,要好好活着,不要陷在他的死亡中,他自作自受,不想自己的孩子也跟着陷入泥沼。这个郁结于心最终身死的男人,终于在死前觉得懊悔。
悔他不该活得清正、那般宁折不弯,悔他不该一辈子在忠君的路上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悔他不肯认清现实沉溺于失败中,悔他辜负妻子所托,终究将儿子孤零零地留在了人世间。
可他到底有什么错?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父亲无错,是嘉兴帝错了。即便天下人都觉得是父亲僭越,简寻也一直认为,是皇帝错了。
一个昏君,怎配得到诚挚的忠心。
这样念头简寻从未和任何人说过,而今天,终于有另一个人郑重其事地肯定了他隐秘的恶念,告诉他是皇帝错了。
宁修云目光幽深,看着他轻声说:“孤文采平平,简卿可将这份草拟拿给敬宣侯修改,可好?”
简寻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只言片语。
他被他郑重的视线盯着,突然有种十分荒诞的感觉。
就好像,他是在被太子珍视着的。
第60章
“殿下这是何意?”简寻声音艰涩地开口,那双拉三石弓都极稳的手此刻却微微颤抖。
宁修云解释道:“说来话长,今日孤去见了敬宣侯,机缘巧合之下知道了不少事,所以写了这份诏书。”
一番话冠冕堂皇,宁修云自己都觉得有些站不住脚,他没办法详细解释给简寻听,干脆跳过这个话题。
“敬宣侯说,你来孤手下当差,是有事相求,西山的事你立了功,你若有所求,大可说出来。”宁修云用手轻叩了两下桌面。
简寻察觉到太子不想细说这罪己诏的具体缘由,他干脆把宣纸折叠收好,身体力行地表示自己受了这番好意。
但呈了这份恩情,简寻又觉得难以开口。
他知道即便有出头之日,也恐怕今生都无法为他的父亲沉冤昭雪。
太子已经了却他一件心事,西山的小小功绩甚至不能与之相提并论,简寻怎么还敢说些别的。
宁修云一见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他佯装薄怒,伸手一拍桌面,笑骂道:“让你说就说,怎么吞吞吐吐的。”
简寻把宣纸折叠收好,斟酌道:“属下有一心爱之人出身醉风楼,后因救了管巡抚受到那位大人庇护,属下希望殿下能开恩,让管大人……”
简寻不知道该怎么措辞,该说让管茂实放修云一马?可是管茂实带走修云是救了他,简寻也不是是非不分的人,但他的确希望管茂实能放修云离开。
他给了修云田产,只要管茂实对修云断了念想,修云便可以回到江城,等来日他功成名就再光明正大地娶他。
“管大人襄助之恩,属下不会忘记。”
果然是这样。
宁修云心中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一时间甚至不太想和简寻对视,他不知道自己耳尖已经泛红,只感觉这正堂里虽然大门敞着,却闷热异常,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管茂实好说话,孤若开口他不会不允,这件事孤会帮你。”
简寻一愣,心说太子也是个顶顶好说话的人,简寻回顾自己在太子身边的半个月,除了与裴延有过争执,鲜少见到太子动怒的模样。
他每次有所求,太子都会允诺,太子对他,是不是有点太好了?
这个念头一上来,简寻就回忆起了不少片段,他为傅景求情,太子允了;他为傅如深之事有所冒犯,太子也未曾不满;他在西山身陷险境,太子亲自带人前来营救。
想到这些,简寻顿时觉得那日被太子攥住的一截手腕在无端发烫。
混乱的思绪最终停在伤重时朦胧看到的那和修云相似的下半张脸。
他简直觉得自己是失心疯了。
简寻咽了口唾沫,把自己心里那些古怪的念头尽数压了下去。
他本该欣喜若狂,可事情完成地太轻易,他又有些患得患失,就好像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告诫他,太子如今对他的种种迁就,早晚有一日要尽数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