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该是很快入睡,因为被附近的人不小心狠狠撞下膝盖也没有任何动作。双臂环紧,下巴朝内扣,仿佛一朵被雨打过的、努力摆成防御姿态的牵牛。
方重行盯着人仔细看了一会儿,犹豫不到一秒钟,站起身来。
让出的珍稀座位被他人无缝占领,一连说了好几声“借过谢谢”,方重行淌过人河,终于站到同伴面前。
随后,他在方寸之地一点点挪挪动脚步,以身体作为遮蔽,好容易找寻到一个能够遮挡些车厢顶灯投下来的烈烈白光的角度。这下微表情放大得异常清晰。尽管钟悯看起来睡得沉,眉头却不知为何是微壁的,似乎在睡梦中非常不安。
方重行很早就注意到,在学校他趴桌上午休时身体蜷缩得厉害,四肢恨不得全部折起收紧。明明个子那样高,但埋在书立背后几乎看不见了。
两站路后下车乘客较多,方重行借此人潮找到紧贴他身旁的位置坐下,小心伸出一只手,将钟悯歪垂的脑袋轻轻搁在自己肩头。随后,他缓慢而坚定地挺直脊背,以此弥补身高不同带来的落差。
挨上他的肩膀骨骼时,钟悯眉毛拧得更加厉害,隐隐有醒来的迹象,方重行偏头小声说“是我,你安心睡”,眉心才慢慢不见褶皱。
过路人投来的目光有深有浅,方重行一概置之不理,盯着对面一个个闪现的站点指示灯,它们正根据路线缩短而由绿转红。从游乐园出来后钟悯带他去了家俄式餐厅,入门见一座普希金的半身铜像,室内装潢以复古的橙红为主色调。侍者礼貌问过预约桌号,引他们去一张两人位。
钟悯拇指翻开烫金刺绣封皮菜单中间某页的动作极为熟练,不必猜也知晓他应当是常客。打在身上的暖黄灯光柔和得过分,佐餐的钢琴曲溪水般缓解了地铁站内嘈杂声响带来的焦躁,令人再次感受到过山车上、如进入异世界般的愉悦。
他说这是我最常来的一家餐厅,他说红菜汤做得很正宗但没我煮的好喝,他说你听出来没有这首钢琴曲弹的是喀秋莎哦,他说给你来一个甜点插上蜡烛许愿吧,他说,他说,他说,他说……
站点指示灯跳得怎么这么快?坐过站了。
倚在肩头的人依旧好眠。方重行无声叹口气,过站就过站吧。就当在餐厅时面对粉红蜡烛没许的愿望现在用掉了。
松开气球那一刻五感通畅,视觉、听觉、触觉,他嗅到了风的气息,味蕾第一次得知原来风是有些咸味的,类似磨到碎得不能再碎的海盐。
他说,方重行,十八岁快乐,祝你自由。
方重行无心再刨根问底去探究钟悯到底是如何得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就像他说过的,不是任何问题都一定要有答案。乘客来了又走,下了又上。方重行待在标准的一人座宽度内,以一己之力支撑起另一个梦。再次感受到肩头异动,离本班次地铁终点还剩下三站。钟悯脸上一闪而过处于不熟悉环境的无助,声音是刚睡醒后的困倦:“是不是到转车的站点了?”
方重行还未回答,他抬眼看看指示灯,没有说“我睡好久”,没有说“你怎么不叫我”,没有说“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仅仅如午夜十二点钟声敲响后魔法失效、即将被人发现背后秘密的灰姑娘一般惜字如金讲上几个字:“我没时间了。”
列车开始减速,即将抵达倒数第三站。
钟悯起身的同时扭头,脚步不停歇地往车门处去:“我走啦!你从下一站转4号线就能到家!”车门开启,他又一次神色匆匆同方重行告别:“拜拜!下次见!”
方重行本打算同他一道,最后只能用眼神去追他的步伐:“你不和我一起回家吗?”“我今天只请到了晚课前的假!”钟悯一阵风似的刮出去,回头朝方重行摆手,关闭的车门堪堪夹住他的尾音。
他说:“你不要忘了我的曲奇!”
两扇薄薄的玻璃门隔绝内外,列车再度启程奔向下一站,他的背影水墨般化在了方重行的眼睛里。
回到1001将近九点,平姨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寿星到家,蛋糕在冰箱保鲜的都过了最佳赏味期,见他回来连忙去烧不知道第几锅煮面水。
可能是今天接触太多常规之外的事物,乍然一看,昨晚没拆完、全部属于他的礼物尤其扎眼,消失一天的憋闷巨浪般将他淹没。方重行已吃过晚餐,红菜汤确实鲜美,长寿面挑上几口算没有拂了平姨好意,由人精心准备、华美的三层蛋糕被弃如敝履。
平姨握着点蜡烛的火柴,催方重行吃一口蛋糕,哄两岁的他一般哄十八岁的他:“阿行,阿行啊,不吃多,咱们就尝一点点!你还要许愿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