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回应。梁青玉按下门把手,入眼便是床中间那拧成一团的秋被。方重行只盖一角,蜷缩在侧,双眼紧闭,轻轻发抖。梁青玉快步上前,摸他的额头,被惹浪烫得嘶上一声,扯过被子给儿子盖严实,又去翻房间内的医药箱,取出电子体温计塞进他腋下。
冰凉的探头使方重行勉强睁开眼睛,天旋地转好久才看清父亲满是担忧的脸,张嘴发现自己嗓子很哑:“梁老师?我是不是起晚了。”
“还有劲儿说话呢小祖宗,”梁青玉拧一张凉毛巾,去蘸他酡红的脸颊帮助降温,“怎么我一在家你就病?从小就是,长大了也一样,能不能去烦烦妈妈?”
方重行勉强做出笑的表情,扒拉出来腋下的异物。
电子体温计测温快速,三十秒可读,梁青玉看一眼显示屏,哟了一声:“三十九度四,还好,没到四十。是着凉了吧,可昨晚头发吹干了啊,你是不是睡前又做什么?”
却见方重行逃避般费劲翻了个身,将后背对准他,声音藏在被子里,闷闷的:“我就说,我应该是感冒了。”我应该是感冒了,所以我才不像我。
第十四章 囝囝
因果颠三倒四,他仍旧固执认为,就是感冒。
方重行的高热持续三天不退。
三十九度四,三十九度五,三十九度一。
家庭医生连续来上几天,吃药不好,打针无效,搞得人直抓不很茂密的头发:“怎么还是烧得厉害?”
怎么还是烧得厉害?
方重行本人也不知道。脑子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如同河面一块无根浮木,晕晕乎乎,随波逐流。
嗓子哑,胸腔好似有火在烧,只能把睡衣领扣往下解开两颗,留着放冰镇过的凉毛巾,导一导体内的热气。
这几天的餐饭皆由大设计师亲自来送,端至床边,支张边桌,摆满病号菜。他拿勺子打算喂,被方重行一口回绝:“梁老师,我马上要十八岁了,不是八个月。”
“我倒希望你回到八个月的时候,小肉团子一样,”梁青玉边替他吹营养汤边回忆,“不哭不闹,吃完奶手一松就把奶瓶丢掉,接着呼呼大睡,比你姐姐好带多了。”
两个孩子没怎么吃过母乳,基本上两岁前都在梁青玉手里长大,难免与父亲更加亲近。
他说完,用另外的汤勺舀一口试温,才把汤碗递到方重行手边。
“好喝吗?我熬了三个小时,”见儿子点头,他眼角的笑纹蜷曲,继续讲话,“还是不要回八个月了。三岁时候你也大病过这么一场,跑好几家医院,最后在一个军医手里才看好。”
“我记得,妈妈讲过,”方重行咽下一口鱼汤,“唐医生。”
病情来势汹汹,吓得菜鸟父母惊慌失措。方非尤其感谢这个姓唐的老军医救了儿子的命,即使工作忙,之后常年不在国内,但多年来由梁青玉代劳,始终与对方保持来往。起初唐医生不愿有超出医患关系外的联系,最后被夫妻二人的诚意打动,逢年过节也会互相问候走动。
“哦,差点忘了告诉你,”梁青玉拍拍床沿,“前两天他的外孙女给我来电话,说唐医生要她来看看你现在怎么样,是不是还健康。”
方重行放下汤勺:“什么时候?”
“约的是五号。后天上午。”
汤碗已空,小病号抽纸蘸蘸被汤水打湿的嘴角,声音沙哑:“那我尽量下楼去打个招呼。”
梁青玉抹去他嘴角一点未擦干的汤渍,小声叹了口气:“好。打完招呼就该休息休息,不用硬撑。等回伦敦我会再跟妈妈讲,劝劝她不要总拿自己的标准来要求你们。”
方非少时与青年所扮演的角色同她所孕育的一对子女无甚差别。作为方也集团嫡系长女,父亲的溘然长逝令她飞速成长,避无可避地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魔,极其注重礼仪与规矩,而此类要求,自然而然免不了降临到梁奉一与方重行身上。
从两人结婚到大女儿四岁时,方非还在江城任集团大中华区的执行总裁,便暂时将家安在这里,梁青玉在伦敦总部,夫妻二人如候鸟般过了几年。
直至梁奉一念五年级,方非接到调令,需前往英国接任总部CEO一职,本想举家迁往伦敦,与丈夫团聚,但方重行年纪小,身体弱,难以适应长途飞行,只得作罢。待长大一些,人又早已习惯国内生活模式,不愿重新接纳另一个陌生国度,便留守江城。梁青玉只能继续从候鸟丈夫成为候鸟爸爸,事务稍闲便回来。
每次上飞机前,方非往往会给他一张写满字的便签,一一罗列需要给儿子带的话。距离令母子关系不如父子亲密,她也怕说教多了会令方重行反感,就借丈夫之口来偷懒。梁青玉当初被她身上的自持果断所吸引并深深为之狂热,有孩子后,他发现妻子对下一代怀有严重到失控的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