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茗默默比了一下,他只到沈霁的耳垂那么高,踮起脚尖也增不了几分,他怀疑沈霁那双靴子内肯定垫了很多双鞋垫,反观他自己,到现在还赤足踩在湿泥上,落魄地像个乞丐。
总之,怪尴尬的。
他默默挪到个子更矮的周芃另一边,将周芃夹在中间。
周芃:“……”
靠在石壁边的小孩醒了,他眼珠动了动,朝三人的方向看来。
周芃屏住呼吸,满脸写着惶恐:他不是发现我们了吧?!
入幻前,沈霁和皓清叮嘱过,不要轻易被幻境中的人发现,容易扯乱因果,导致生门难寻。
为了防止周芃再度傻乎乎冲出去,或是暴露,秋茗提溜着他后脖颈,将人摁下去,又吃了一嘴湿泥。
小孩没看见他们,而是看着他们那个方向走来的另一个人。
秋茗看见那人的时候,下意识摸了摸耳根下三寸位置的烙印。
那烙印颜色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是银色的,他的烙印却是血红。
站他身后的沈霁一垂睫,就瞧见了。
因为秋茗到现在穿着的都还是妖魔窟的那身缟布,顶多有个皓清的斗篷,挡住他裸露在外的锁骨,小腿和手臂,却挡不住那双赤足,和肩周的皮肤。
纤细白皙的脖颈,被垂落的黑发半挡着,露出一截,就这么直兀地撞进沈霁眼底。
那鲜红的烙印衬着,更白了,白得有些发光,耳垂又有些透明。
沈霁不动声色地往上瞥,看着秋茗缠发的丝带,顿了一下,又倏地轻笑一声。
秋茗回头瞪了他一眼,他才反应过来。
“不知尴尬为何物”地挪开眼,朝来人看去。
走近的是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袭不惹尘埃的白衣,长袖飘逸,一头泼墨似的黑发直垂脚踝,随着走动,发尾绕着足踝纠缠,翩若惊鸿似要飞上九天,又被那墨色的发尾锁着脚踝,拽落凡尘。
正是秋茗在那座冰雪铸就的高台上,看见的那幅画中人。
——凉婉。
凉婉抱着双臂途经此处,本不想多管闲事,但那小孩看她的目光太炽热,她顿了一下,微微偏肩,便挡住万顷夕照,她的影子投在小孩脸上,让小孩在刺目的光照下,看清了她的模样。
她在逆光下,身周散出金色的光晕。
——像绘本里都画不出的神女。
这便是凉婉与这个孩子的初见。
他们一个翩若神女,干净地不惹尘埃;一个跌进泥潭,浑身脏污,奄奄一息。
小孩闭了闭眼,觉得一切都是濒死前产生的幻觉。
直到自己混着血的脏污手腕,被凉婉握住,源源不断的灵流沿着经脉,灌入身体,他浑浊的视线才清明些,终于看清神女,才发现自己并非臆幻。
小孩张了张口,不知要说什么,但他不是没力气说话,而是舌头被拔掉,说不出话。
口腔里空空荡荡,一张口,血污就漫了出来,滴在凉婉雪白的袖子上。
完了,他把神女弄脏了。
他想。
小孩脸色陡然难看起来,惊慌失措地要帮凉婉擦掉袖子上的血。
但他的手比血还脏,越擦越脏,越擦越弄不干净。
他慌张地要挣开凉婉的手,往后退。
却被凉婉一把捞住。
“别动。”
小孩愣住,听那清冷冷的嗓音似珍珠宝翠落在玉盘之上,玉盘之中还有清泉潆洄。
玉是暖的,泉是凉的。
他一时分不清这声音是温柔的,还是冷冽的。
凉婉低垂眼睫,直到输入小孩体内的灵流,足以让他活下去,才收回手。
她站起身。
距离一拉开,又像是飘渺于云雾中的神女,彻底与小孩变成两个世界互不干系的两个人。
云泥有别。
小孩想。
凉婉望着他,眼尾眉梢都显清冷,又掺着一种温柔,她看他的眼神是悲悯的,却又不仅仅是对他的悲悯,就像是她看万事万物都是这种情绪。
凉婉说:“一直往南走,出了这片林子就有医馆。”
说完,她转身要离开。
小孩本能地伸出手,像是想要挽留她,却在凉婉蓦然回头的时候,忙不迭蜷起自己血迹斑驳的手指。
凉婉沉默片刻,又对他说了句:“不管你经历了什么,我知道你想活。治好了腿伤,你可以一直往南走,那里有一座云梦城。”
再多的,她没说,转身离开,不徐不疾地走远。
除了雪袖上的那一抹血污,就像根本没有这段相遇,而那抹血污,也在她纤指轻抚下,化作碎屑,消失无踪。
三人都沉默了。
幻境不会出现无缘无故的人,特别是在闯入者面前。
很明显,这两人极有可能与这个幻境的出口有关,也不知谁才是这个幻境的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