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雨点在这些坊中食肆、酒肆、街头巷尾走了一个月。
姜侍郎让她收集的‘风评’,她是收集到了。
可她打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令聂雨点很愤怒,也很难过。
她未想到会有那么多针对姜侍郎的闲言碎语,甚至是污言秽语……
递上那几张纸后,聂雨点几乎不敢抬头去看姜侍郎此刻脸上的表情。
聂雨点只好低头去看地上的砖。
看着看着,就想起了几年前的日子。
她在掖庭做宫女时,负责管教她的姑姑要求她一起拜佛。
姑姑总是虔诚地伏地向神佛祈求,希望得到庇佑,过上好日子。聂雨点则无聊地趴在地上,看着地砖缝,心道:什么是好日子?在掖庭里每一日不都一样吗?
神佛能让她过上什么好日子呢?
直到有一天,她听说宫女也要开始学认字了。
过了没多久,同屋的阿祝就对她道:“你小时候不是跟着家人学过些拳脚吗?听说宫正司那边要招女卫,你要不要去试试?”
后来……她就走到了今日。
原来有这样的日子。
原来这就是好日子。
因而在聂雨点心里,设立内教坊令宫女认字读书的皇后,将她带在身边见识皇城外无限天地的姜侍郎,就是她的神佛。
可现在,她却亲手将外头的流言中伤之语奉上。
聂雨点忍不住用力咬着唇。
*
姜沃接过几页纸。
她跳过聂雨点记录在前头的几段好的风评,直接去看后面的——
“以巧技入仕,谄于奉上……”
“狐假鸱张、实乃佞臣……”
“出身寒微,攀结权贵……”
姜沃好整以暇看着:这些其实都还好,起码是把她当成一个朝臣来骂。
后面,果不其然出现了人身攻击。
“女身入朝,败坏纲纪……”
“颇以容貌幸进,想来必深入宫闱,伴君左右,不知妇德……”
姜沃心平气和看完,心道:居然用词这样简单,一定是小聂再斟酌过了,把污言秽语都剔除掉了吧。
与她想的没多大差别,对女人的攻击,从私德上攻击似乎最简单。
正如……将来她的君王要面对的一切。
姜沃将这几张纸收起来,原想交给聂雨点下一件事的,谁料对上一双通红含泪的眼睛。
红着双目的聂雨点,在听到眼前姜侍郎依旧温和的声音“雨点儿,你哭什么?”后,再也忍不住,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落得如同她的名字一般。
姜沃带着一点无奈的笑容,看着眼前姑娘受尽了委屈似的大哭。
递上了一块手帕。
**
冬至后。
立政殿。
媚娘跟姜沃在窗下对弈。
如今她们能安静的彼此对坐的机会也少多了,媚娘时不时就会怀念,当年在掖庭中有大把时光相处的岁月。
一局棋罢,媚娘想起一事,就问道:“我听刘宫正说,你托她在掖庭里选通晓文墨会写传奇故事的宫女?”
姜沃点头:“是。”
媚娘笑了:“我记得你之前就喜欢看各种传奇,自己还写过一本《宝珠传奇》给陛下。”
“怎么?现在是外头的本子都看完了还不够,开始寻人专门写你爱看的了?”
姜沃看着眼前带着笑语的媚娘,心中有点歉然:啊,姐姐今日心情看起来真不错。
但过一会儿,应该就会变得很差了。
毕竟,她把自己的‘风评’带来了。
*
姜沃之所以去收集自己的‘流言蜚语’,是为了将来的媚娘。
更准确的说,是为了将来的女帝——
因为武皇以女子身走到了‘皇帝’那一步,她破开历史的开创之举,也就是她被无限涂抹的起源。
最简单的例子便是:古来帝王下令杀子的有许多,汉武帝杀太子刘据、魏孝文帝赐死太子元恂、唐玄宗一日杀子……但似乎流传到后世,最出名的依旧是武则天为了皇后位,亲手杀了襁褓中的长女。
然而最可笑的是,这件事却并非铁凿史实。
说到底,若是女人也能当皇帝,便触动了男性皇权的根本利益。
若是依旧只有男人执笔,将来史书之上写武皇,自然比写商纣之流更要唾弃,更认作倒行逆施有违纲常伦理的罪人。
此时媚娘还未至帝王路,但若是等媚娘称帝后,再着手安排此事,只怕就晚了。
于是姜沃拿自己出来,证明给媚娘看——
她如今,只占了一个吏部侍郎的位置,背后就有无数蛛网一样的流言加诸于身。
姜沃想要告诉未来的君王:不光要做权力的执刀人,还要做执笔人。
更要,留下无数后来执笔者。
*
姜沃取出了那几页纸,递给了媚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