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皇帝威重令行,卫、霍二人更绝不会驳斥。但汲黯大夫随侍于侧,设若犯颜直谏,如何下得来台?
显然,皇帝一时冲动之后,也意料到了这点缺憾。他愣了一愣,本能的转头看向汲黯。
但出乎意料,中大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他只是整理发冠,而后郑重下拜:
“陛下,天幕中曾提及统率西域之‘都护府’。臣请效仿成例,设立都护府以备将来。至于都护一职,则可令博远侯张骞暂任。”
卫青……卫青目瞪口呆的看着汲公,几乎反应不能。
——不,不是,陛下才顺口说了一句以博远三千户封张骞为侯,旨意都尚未成文,怎么您老就顺根往上爬,直接称呼起了“博远侯”呢?
这样的阿谀奉承、毫无底线,难道不该是东方朔的人设么?
您老怎么也走上佞幸路线了?!
面对着皇帝、卫青乃至霍去病惊骇绝伦的目光,汲黯神色自若,再次下拜:
“陛下,所谓职有所司,如此,方能公私分明,不误朝廷的大政……”
皇帝毕竟是皇帝,尽管愕然惊异,但听到“公私分明”四个字,立刻便恍然大悟:什么公私分明?张骞一旦被任命为西域都护,那就要受丞相的管辖,受御史的监察,再不能随心所欲的做某些私事——譬如为皇帝搜罗西域的奇珍异宝,禽兽祥瑞!
显然,汲公虽碍于形势不能公开谏言,但听见皇帝聚敛的那些西域珍宝,什么康居玉枕玉箱后,仍旧打好腹稿,精密构思出了这个绝妙的主意——张骞是宫廷郎中出身,算是天子内臣,为皇家捞钱义不容辞;可一旦被任命为都护高官,有朝廷法度约束,再求索珍宝就绝没有这么容易了。
什么叫未雨绸缪,什么叫老谋深算?
但这无异于是在割皇帝的肉。天子瞬息间怒火骤起,立刻就要开口驳斥,但话未出口,忽的又想起天幕所说的言语。
……自己曾聚敛的那些西域珍宝,到底是怎么流落在市面上的来着?
他咽了一口唾沫,再也说不出话了。
第45章 贤良文学
皇帝闭口不语,马车中霎时间多了一股怪异的尴尬。
或许是见天子久久不答话,汲黯又一次下拜,语气诚恳:“这也是为了陛下千秋万代的圣名考虑……”
行吧,说到“千秋万代”四个字,纵使卫青仍在惊骇之中,依旧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
然后他的脸立刻变绿了,便仿佛夏日隔夜的米粥。
车骑将军深吸一口气,还未有所反应,已经听皇帝冷冷开口:
“汲公这话,朕不太懂。”
在天子凌厉如利刃的目光下,汲黯依旧镇定自若,俨然直臣的风范:“臣的意思,是想请陛下追述太宗孝文皇帝的美德而已。”
孝文皇帝圣德垂范千古,本来就常被用作大臣进谏的榜样。但汲黯与此时开口,却俨然别有所指——孝文皇帝当年经营陵墓,仅仅以陶土、木材制作冥器而已,实在是节省的典范。
但这是能对皇帝进言的么?!——尤其是刚刚得知自己被盗墓的皇帝?!
话赶话说到这里,已经实在不是做臣子的敢听的了。卫青一个虎跃上前,还未等一脸茫然的霍去病反应过来,已经伸手将他的头牢牢摁在了地板上;与此同时,他毫不迟疑俯首往地下一撞,叩头叩得咚的一声响。
——此时此刻,车骑将军大概只恨体格太好,否则一头撞晕过去,岂不美哉……
皇帝一脸冷淡,无视了自家大将军奇怪的举止。他只盯着汲黯:
“天子税赋三分,朕连遵守古法都不可以了么?”
所谓“天子即位一年而为陵。天下供赋三分,一充山陵”,少府三分之一的收入都要用于修建陵墓,这是汉廷自高皇帝以来的祖制,凭什么要在当今皇帝身上削减?
汲黯无声的叹了口气。
汉家以孝治天下,搬出祖制后的确很难反驳。但时殊世异,高皇帝时的成例又岂能用于今日?七十余年来天下太平无事,修建陵墓后还能迁徙豪强入陵邑,弹压骄横不法的闾右贵戚,也算是朝廷调节贫富的手段。但现在四方多事,既要用兵匈奴,又要讨平西域,哪里还能汲汲于此不急之务?
中大夫沉默良久,终于决定揭开君臣间心照不宣的面纱,坦率使出绝招:
“陛下,使其中有可欲,虽锢南山犹有隙;使其中无可欲,虽无石椁,又何戚焉?”
这是昔年张释之劝谏文帝修建山陵的名句——如若坟墓中有勾起贪欲的珍宝,即使禁锢了南山也还有缝隙;如果坟墓中无可搜寻,就算没有石椁护卫,又有何妨?
而今当着皇帝背诵这句名言,无异于将后世茂陵被盗掘的惨祸赤裸裸掀了出来,扯掉了皇帝最后的一层遮羞布,踮着脚在雷区上蹦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