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散发于兽性本能的求生欲望,不是他能够抵御或体会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宁愿留在我这,也不肯寻人回家。但我不会将你赶走,或为赏金谢礼擅自帮你联系家里。因为,这里是容纳一切,包括‘污垢’的舜辉。这点还是他教我的,真的是让我完全没理由拒绝呢。”
妇人说着一笑,伸手轻轻抚过他头顶。他亦明白对方口中的‘他’是指谁。
“如果你愿意把这当成你的家,那我们永远欢迎你。不过你最先要感谢的还是他。他之前还跟我抱怨,有你在的话工作量都要翻倍增长了。”
凌禹诺一如既往地沉默。
但看着恶鬼安静的睡颜,他居然萌生嚎啕大哭的冲动。
不可思议,半个月前的那个深夜他目睹了一场名为谋杀的悲剧,一滴泪没流。
而今也并非出于谢意或被保护的感动。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明明没有任何好处。”
他低头喃喃,问着听不见他声音的人。
舜辉中与他相似境遇的孩子,或许没有一个知道到底是谁在羊圈外面对满山狼群,守着不堪一击的栅栏。恐惧躲避都来不及,更提不上付与酬劳。
但若知晓了真相,对于双手沾满人血的恶鬼,他们也不一定会报以恩谢。
像刚才的老妇轻轻拨开恶鬼的发丝,凌禹诺又小心为对方擦拭额前残留的血渍,哽咽喟叹。
“一定是因为······还期望着能变回人吧。”
觉得能保护得了身边的人,就算是不认识的,不感兴趣的,排挤、忌惮自己的,但只要做到了,仿佛就能短暂地和他们站在同一侧,能被接纳哪怕一秒。
今天之前,凌禹诺只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现在堆积胸口的幻痛则拽掉他自暴自弃的蒙眼布,提醒他,他的脚下还有比他更为不幸,却仍固执地往上爬的人。
泪沿脸颊滑去的速度太快,他来不及别开脸,便注视着自己那滴泪降于对方眉心,顺眼窝淌向下眼睑。
看起来就像是恶鬼也落了泪。
观望这幕,米兰夫人着手收拾药箱,嘴角微弯流露出欣慰笑意。
“经过这阵附近会太平很长一段时间,我赶着明早去送布匹,那我们的小小保镖先生就麻烦你照顾了。谁让他好像特别喜欢你。”
沉浸于情绪的凌禹诺突然不自在,目光闪躲着转移话题。
“他的名字,是什么?”
恶鬼,红眼鬼,狂血疯子,神经病。
在舜辉度过的几天,他听到的称呼永远都是这几个。
米兰夫人却故作高深的摇摇头,说道,“这自然要你亲自问他,他再告诉你才行啊,交朋友不都是得自己来么,哪能像生意一样可以代理呢。你说是不是?”
凌禹诺无言以对,却也认命。
目送老妇走远后,他拼尽全力架起昏睡的人,将其转移到玩具小屋里。
小屋挡风又保暖但却过于狭窄,他不得已又充当靠枕,坐正支撑对方身子。
几缕银发翘起,在他鼻前调皮晃动,呼吸时他依稀能嗅出残余的血腥味。
于是平日里忽视掉的细节,就这样被他不经意想起。
原来他之所以能在糟糕的宿舍夜夜安眠,是因为睡前总能闻到来源不明的清香。比果香浓郁,比花香清幽。
米兰夫人的大药箱散发的就是这种味道。
赤瞳银发的孩子才比他高一个头,每晚在外化作恶鬼凶兽撕咬不怀好意的‘狼群’,疗伤后拖着疲惫的身体,仍要倔强地挤到他身边。
白天他常常被锤被敲被勒脖子,但比起厮杀场上拳拳碎骨,撕扯皮肉的力道,这完全是对方与他戏弄玩闹的程度,顶多淤青两天。
在餐厅领取食物时对他纠缠抢夺,这张令人生厌又忌惮的笑脸却替他挡掉众多虎视眈眈的目光,让他能有安宁一隅······
仔细想来,这‘恶鬼’偏爱揪着他,大抵是因为他不爱显露害怕的情绪,更没大呼小叫地躲避。
于是就像落水之人拼命抓住沉浮的稻草,抓住虚无缥缈的希望,紧粘他不放。
思索中偶然一瞥,凌禹诺发现昏睡的人手臂垂到了地面,他几次想帮人扶正,却都因莫名的心虚脸热收回手。
等一再确认对方睡得死沉,他才放心轻轻抓起。
但就没放开了。
借助朦胧月色,他以目光一寸寸描摹那手的轮廓纹路。
手掌比他的宽大,指关节因常年与人殴打,在自然状态下呈显奇怪的弯曲度,肌肤的新旧伤口相叠,加上老茧更是惨不忍睹。且手背掌心都冷得像冰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