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陆明泓不由自主联想起尼奥带他参观的一次画展。
漆黑背景中悬挂着半边哭,半边笑的面具,中间艳丽的涂料却像被打翻混搅在一起,使得它的整体表情混沌不堪,难以再找出明确的情绪。
然而,喜,怒,忧,思,悲,恐,惊,从不同的角度观望,总能在那污浊的画布中找到杂揉的多者。
尼奥在那作品前逗留了许久,最后以他听不懂的戏谑口吻说着。
‘只可惜不能买下它,不过,貌似也没有必要特地把它供回家体会’
‘趁这个机会好好欣赏它,明泓’
‘这就是我们人类’
那时混沌奇特的画面,同他眼前明亮的光景重合。
而L-999的神情,与那面具如出一辙。
“我不要。痛。”
仿生人的是语气前所未有的僵硬,却也是最令陆明泓心中震颤的一次。
“既然如此为什么······”
陆明泓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缓缓靠近着追问,“为什么,你还想让我对你这么做。”
L-999身躯抖动,隐约有障碍修复前的征兆,可他的视线自始至终都牢牢锁定眼前人类血迹结痂的下唇。
“因为驯服,你,保护我。”
他用对方之前教会他的失传语言,以旋律般的音节低声拼凑出答复。
“我会保护你。”
仿佛被仿生人的震颤障碍传染,无法形容心情的人类青年双手在发颤。
他得到了形同承诺的回答,此前所有的忐忑矛盾竟顷刻烟消云散。
恍然间,那些使他畏惧担忧的梦魇,也不再压迫他敏感脆弱的神经。只是水珠滴答坠落,会在梦中频繁幻出现的幻听,逐渐勾出他封存许久的记忆。
——我们会一直保护你,所以,明泓,不要回头
——跑起来
——逃出这里,不要回头
掩护他逃命的父母声嘶力竭,先后决然地向他呼喊,并在痛苦的垂死呻|吟后彻底死寂。
因为深深相信着他们,当时不明事理的他安心向前狂奔,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纵使过程中接二连三有东西贯穿小腿手臂,疼痛锥心刺骨,鲜血淋漓,他依然爆发出不符合年龄的力量,用瘦小的身躯冲出炼狱般黑暗血腥的剥离区,穿过三层厚如钢板遍布尖刺的荆棘电|网。
最终,倒在黎明时姗姗来迟的红日前。
那是他最后一次听到他们的声音。
也是最后一次,听到有谁如此坚定的对他说出‘保护’一词。
松开钳制L-999的手,陆明泓捂眼哧哧低笑起来。他在嘲笑之前自己面对L-999时不自知的愚蠢傲慢,讥讽自己种种‘明知而为’的卑劣行迹。
但唯独两点,是他做得最正确,且今后永不后悔的。
第一件,与这仿生人彼此承诺‘驯服’。
第二件,在印刻L-999前及时放弃。
“······印刻那种东西,你根本不需要。”
陆明泓再次懊恼地谴责。
除了他,L-999不会像在意他那样,全天二十四小时的挂念,全神贯注的倾听。
为了他,L-999不惜愿意再次承受所恐惧的疼痛,仅仅是想让他不再消沉自我伤害。
他向L-999提出驯服承诺的那天起,仿生人就已经开始执行,不,应该是选择相信他并履行二人间诺言,遵从自己情感的指引。
可笑他竟还愚蠢的认为L-999的情感认知不完整,仍在狭隘的考虑掌控与否的无解命题。
事实上只有他在揪着隐隐若现的分界线不放,依旧在他们之间筑造难以察觉的隔阂。
关在箱子里的人,是他才对。
因为他其实,从未与L-999对等的相望过。他有什么资格,以避免危害为由揣测或擅自结束对方的存在。
“对不起······对不起,一直以来,非常抱歉。”
第二次的道歉,陆明泓精神不再紧绷,他深深吸气,双手敞开又收拢,轻轻一揽将人拉进怀中。
太久没有主动拥抱过谁,他唯恐自己动作不当,几次偷偷调整力道。
“那就是说、那就是说——”
他听到仿生人紧张地问。
“你不会把我送去销毁吧,圣玛利亚啊?”
“当然不会,”陆明泓回答得无比迅速且斩钉截铁,“如果把你送走销毁了,我还能上哪里找到和你一样的?”
末了他不忍笑着强调。
“还有,我不是圣玛利亚,是陆明泓。名字是很重要的东西,如果别人真心实意愿意告诉你,你是不能念错的。”
仿生人却像是没听见他的后话,自顾自揶揄偷笑起来,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什么,将头一放沉沉的抵在他颈窝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