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林则仕面上无他,心中却暗自打算。对掌柜严加管教,要做到即便无他在,也要保证林家商行运作。设了几位监督人选,用以互相制衡。所幸,这些他父亲留下来的人,无不忠心耿耿。
他挑了个天晴的日子,林母亦当他去查账,他就这么悄悄地驾着马车离家。可惜他年龄渐长,却不曾独自外出,挑选的马车极其招摇,所携衣物皆是绫罗绸缎,铃铛玉佩走路作响,一看便是富家公子的打扮。
寨民们将他掳了去,将他所携银两全数充公,玉佩铃铛尽数抢去,连身上的衣物都不放过,只给他留一素净白衣,寨民们将他捆住,他边被推着,边目不转睛地看孩童们将他的玉佩在手上把玩,将他的外衣披在肩上,小手轻轻地,像是抚摸什么奇珍异宝一般。
他停下,蹲下对着他们笑道:“我家还有许多,你们要,便拿去罢。”
孩童们脏兮兮的脸上有了笑意:“谢谢哥哥。”
寨民们对他也是不错的,单独将他关在一处,饭菜虽是极其简陋,但胜在新鲜,夜里虽凉,但铺满了茅草。他乐得自在,只闭目养神歇息。
过了几天,这间小柴房的门再次大开。
他只将眼眯开一条缝,一名身着华服的男子,正被寨民们推推搡搡地推进来,眉目纨绔之浓重,却长得极其好看。
男子侧头望着门口,下颔尖尖的线条极其流畅,粉唇微翘,鼻梁如勾,长睫浓密,一双桃花眼含情流转。
王一新笑了,那是从前的他呀。
林则仕却慢悠悠地将悄悄张开的缝合上,故作镇定紧皱眉头盘腿而坐。
那时怎么没发现,小柿子的心跳这么快?
第四十六章
他看着如回忆中的自己一般,在屋内转了几圈,倏然躺倒在地,捂着小腹喊得极其凄惨。
原先盘腿打坐的林则仕闻言,睁开那双浅淡的眸子,将他小心翼翼扶起,十分滑稽地食指中指曲起,敲敲他的小腹,向着门口侧耳贴紧。
兴许是那时两人还不算相识,兴许是林则仕后脑相对,王一新终究未见得,那浅淡的眸子染上的浓重忧色以及咬紧后槽牙的下颔,鼓起了腮帮子,皱紧了眉头望向门外。
似乎在思考是否应向寨民求救。
林则仕两指解带,正欲脱下唯一的单衣覆在这位小兄弟身上时,却听他喊道:“你还会看病啊?”
林则仕停下手中动作,淡然回道:“不会。”
他倒在地上笑得极轻,声线清冽,犹如泉水叮咚,沁人心脾。
王一新怔楞,既陌生又熟悉,原来他以前的声音是这样的。
而自己临死前的声音,极为喑哑难听,终难复往日柔软。
难怪没人喜欢。
林则仕似乎在疑惑他笑什么,门口两个寨民却闻声而入,他依然喊得极为凄厉,逼真得似真疼得紧了,眼角蹦出两颗泪花。待那两个寨民靠近时,他却瞬时起身,衣袖挥挥毒物洒出,寨民顿时七窍流血,躺倒在地。
他冲出后左顾右盼,在回头点燃火折子时,火光映在苍白的脸上,俏皮一笑,眼眉飞扬,却犹如地狱罗刹,叱咤狰狞来索命。
那时步伐矫健,能跑能跳,两步蹦出屋外,不过片刻,却懊恼地跺了跺脚,再度折回。
火折子在铺满茅草的屋子里发挥到极致,逾越一丈的烈焰阻隔了两人。屋中一袭寥寥白衣,被火光搅得衣袂翻飞,浅褐的玲珑珠子一动不动,先像拢了层层缠绕的纱帐,后如迈过千山、踏过万水后的释然。
四目相对。
王一新却见得,小柿子眼里颇有几分前世帝君看一芯的神情。
他只愣了半晌,方省起这是在逃命。他几步到得林则仕面前,扯着他的手腕往外跑,过五关斩六将地击倒寨民,糊里糊涂地点燃角落里的炸药,几番追赶下,炸药齐齐引炸,信号烟雾燃出片片天光。
“你这样,不对。”
凄厉哭声钻入耳畔,林则仕茫然地看着这一切,而后用尽全力甩开他的手,眉间凝作一团深不可见的歉疚,一手抱起一个咿呀学语的孩童,孩童在他怀里不住挣扎,拍打着他的胸膛,哭道,“你们都是坏人!”
“对不住。”林则仕眉眼低垂,将他们抱在怀里,哽咽道,“对不住。”
王一新回头看他:“那你便跟他们一起去死吧?”
可怜他拼了命想救人,寨民却将他当做与王一新一伙的,毫不留情地拖着他一路滑行,旁人拳打脚踢,刀刀致他于死地。一人不抵众人,挣扎间误伤寨民,身上亦留下许多划痕,仍声嘶力竭地喊着他们快逃。
他的极力呐喊被寨民当成阴谋诡计。
他的委曲求全被寨民当成虚与委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