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阔一句话都不曾说只是静静地跪在地上,直到香灰入土,蜡烛燃尽。
回来的时候,江阔牵着阿七的手上船,指尖和掌心皆是冰凉。阿七也不说话只是任由他牵着,不动声色地用自己的手掌盖上去为他暖暖。船行到岸,江阔带着他进门,一路上他一次都不曾回头。
这便算是每年的团圆,隔着几丘黄土和十年生死。
直到远处响起隐约的爆竹声,江阔才渐渐缓和过来,阿七的手掌也已经凉了。屋内的火盆里早没了炭火,但没人管,阿七满心满眼都只顾着他,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江阔松开手,带着阿七去厨下:“阿七会烧火吗?我们将这些好吃的都热一热吃年夜饭吧。”
阿七点点头,熟练地点火劈柴,空荡荡的屋子里这才算有了些人气和热气。
季妈妈准备的很齐全,酒肉鸡鸭什么都有,简单热一热就行。苏州年夜饭少不了八宝饭,阿七喜欢甜食,刚上桌就吃了半碗八宝饭。江阔看他吃得香,心里空虚的地方似乎也被填不上了一些,看了看一旁的桂花酒起身去找来了烫酒的物件。一年到头,江阔几乎是滴酒不沾的,在外做任务要时时保持清醒,即便是逢场作戏他也最多沾一沾唇。
许是因为难得在苏州过年,今日他倒生出几分醉一醉的心思。江南的酒不醉人,热气中蒸腾着甜滋滋的花香,一杯下肚总能牵绊出遥远的过往来。
从前,家中过年时无论大人孩子都是要喝一点儿桂花酒的。那时候他还小,总是父亲拿筷子沾一些点在他的唇上,自家酿的桂花酒很甜,他吃了喜欢便追着要。多了就醉倒在母亲怀里,后面的唱戏说书放爆竹便都成了隐隐约约的记忆。
家里人不多,守岁时仆人们也都会聚起来,院中的火盆不熄,到夜里还会烤年糕蘸着糖吃。到那时,江阔便醒了,也围着火盆玩。父亲便将他抱过来,从火盆里抽了烧焦的柴,抖灭了,在地上教他写字。
“但将千岁叶,常奉万年杯。”
“旧曲梅花唱,新正柏酒传。”
“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
每年都是这样一句句诗写下来,父亲握着他的手,爆竹声渐渐消散,子夜也就过去了。
几杯酒下肚,江阔的思绪变得飘摇。阿七吃饱了在一旁支着脑袋看他温酒,江阔温酒的动作优雅而慵懒,隔着一点炉火,很是好看。
察觉到阿七的视线,江阔举起手里的杯子问他:“要不要尝一尝?”
阿七点点头,凑过来就着江阔的手抿了一口,果然是甜的,他便将那杯酒都喝了。见如此,江阔干脆又拿了一只杯子来,两个人吃完了年夜饭,就这么守着小炉子你一杯我一盏的慢慢喝酒。
其实阿七看起来和他年纪差不多,但因着性子,江阔总习惯了将他当做小孩子。一边喝还一边想,这酒不怎么醉人,阿七应该能喝几杯。谁知一壶酒下去,阿七靠在他身上醺然欲醉,他随手拿了根竹筷子在酒杯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听起来是来苏州时船工唱的调子。江阔就着这曲子下酒,将一壶桂花酿都喝完了。
“若是······若是没有那卷东西······没有就好了······”
“父亲,母亲······我不孝······不孝啊······”
江阔醉了,这种听起来软弱又沮丧的话他清醒时必然不会说的。
阿七放下手上的筷子,面上虽有些红但眼神一片清明。他伸手将人扶住,不动声色地探了探他的脉,又看了一眼他的面色,确是醉了。江阔醉酒很老实,不乱动,由着阿七将他扶到屋子里,一路上小猫儿一般将脸窝在他肩窝,连嘴里的话都停了。
江家的过往说起来大概是怀璧其罪。
他来到苏州之后很少出门,但他曾听庄平川和庄遥唏嘘过。他们曾说过江阔的父母是卷入江湖纷争,一夜之间家中几近屠尽,只剩下江阔一个侥幸躲过了那一劫。这样大的宅子,又有故旧仆从,江阔家里从前想必也是个富贵人家,甚至还有些名望。这样的人家不会主动卷入纷争,那想必就是手上有什么麻烦的东西被人盯上了。
十年前,江阔应该是七岁。
而他母亲身死的时候刚为他生了一个弟弟,尚在襁褓也不曾幸免于难。所以季妈妈听江阔说那话的时候才这般心酸,想来,江阔对自己的那点心软也有这个缘故在。
阿七拧了帕子给他擦脸,江阔很乖顺,半分反抗也没有。他生着一张珠玉莹光的脸,合该是在锦绣堆里养大的那种。剑眉星目,澄澈见底,偏生多年来刀光剑影看惯,逼出三分血气来。醒着的时候,江阔总是拿腔作调的,那点子逼出来的冷酷无情将他周身气度一收一藏,便如精致的刀配了烂木的鞘,反倒将人玷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