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惆怅地问:“小五,你就非得入蚀骨泉不可?”
“回师尊,是。”江岁寒答,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可连日来的劳累,伤恸和饥饿,让他嗓音成了三秋树叶,无风都要抖上一抖。
见徒如此,凌霄真人心疼得不知如何言说,三长短叹之后,摆手:“好好好,为师准你了,但有一个前提,不许太过自伤,必须好好地出来!”
“谢师尊。”江岁寒磕头谢过,起身时,一口气没撑住,晕过去了。
……
那次,他在蚀骨泉里泡了整整三天,沉迷于那种赎罪的痛楚,每疼一瞬,仿佛心中的愧悔就少了一分。
江岁寒尝试着去寻那幕后黑手,可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就算他在医馆养伤的那天夜里,那人就在乌桓城中,但只要稍加易容障眼,来往百姓就没有能认住的。
如果北冥君尚在,或许还能循着本命魔息,找到真凶,如今……
乌桓城一事后,江岁寒变得越发沉默了,他不愿在落霞峰久住,自请去无妄峰开宗立洞府,除却外出平乱,在山上的时间,就只一个人待着。
无妄峰从峰顶到山脚,三千三百级台阶,有时,他从日出扫到日落,再从冬雪扫到夏花。
长辈说,扫地能静心,听着那沙沙的扫洒声,人心上的尘埃,渐渐也能被拂去,他照做了,可却发现,有些尘埃,是深深嵌在皮肉里的,必须动刀子,或剜,或挑。
不见血,除不去。
十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长时,足以使一个少年抽条拔高成青年,短时,又好像停在原地,再也没有任何改变。
所有人都翻篇了,只有江岁寒还留在过去,迟迟走不出来。
这日,大雪纷飞,弥漫的雪霰如蝗潮,铺天盖地,人走在山道上,一丈之外,不辨东西。
江岁寒拥着扫帚,不疾不徐地扫着,石阶上的雪,扫去一层,立刻覆上新的一层。
他的白衣霜发,隐在漫天雪花中,几乎融为一体。
扫着扫着,扫帚尾部的竹纤碰到了一样东西,江岁寒望过去,那是一双靴子。
他平静地抬头。
凌霄真人站在他身边,没开结界,没撑伞,也没披斗篷,暴露在肆虐的风雪中,须发乱舞。
江岁寒垂着眼,轻声道:“师尊,天气冷,您回屋去吧,不要在外久站。”
“小五。”凌霄真人没理会他的叮嘱,唤了一声,问,“想通了吗?”
江岁寒沉默,片刻后,摇头。
凌霄真人苦笑:“小五,你知道吗,你从前,是我最得意的弟子。”
“是吗。”江岁寒揣摩着他的语气,总觉得,对方是在说一件瓷器,塑好了胎,上好了釉,就差扔进窑中烧一波。
可是,那瓷胎不小心被磕了一下,有了裂痕,再怎么精心修补,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
江岁寒扶着扫帚,谦卑地低下头:“对不起,师尊,弟子让您失望了。”
对面人很久没说话,呼呼的北风卷着雪霰,从袖口涌入,又从衣襟钻出,冰冷彻骨。
二人虽相距咫尺,却像隔了万千山水般陌生。
“……好。”
不知过了多久,凌霄真人才怅然地叹了口气,有几分失望,有几分自责,更多的,则是一种无奈的认命。
他抬手轻拍徒儿的肩,什么都没说,转身下阶。
“弟子恭送师尊。”江岁寒躬身行弟子礼,依旧垂着眼。
其实,这样的对话发生过很多次,十年间,凌霄真人时不时就会来问他,想通没有。
每一次,他都会以自残的方式说,没有。
江岁寒站在原地,面对着千百台阶蜿蜒的方向,默默等人离开,茫茫白雪中,他偶然地一掀眼帘,看到了一抹被风蚕食到模糊的背影。
凌霄真人成名百余年,以剑入道,一生清正,他的背影一直都像剑锋一样,厚重,笔直,一丝不苟。
可今天,江岁寒却蓦然觉得师尊的背影,没有从前印象里那样挺拔了。
难道,一把剑的锋刃,也有老去的一天?
……
当晚,江岁寒就下了无妄峰,去落霞峰的主殿内,跪在凌霄真人的面前,忏悔地叩了三次首。
“小五,你这是为何?”凌霄真人坐在殿上,朝他伸出一只手,指尖微颤。
“师尊,我决定了。”
江岁寒抬起头,浅茶色的眼眸平静无澜:“我想重新开始,再做回您最得意的弟子,所以,请您为我……洗去记忆吧。”
·
百年后,早已代替其师成为天下第一的江岁寒,从清泉镇带回一个孩子。
孩子名叫萧洛,根骨很差,并不适合修道,多少灵丹灵药灌进去,依然效果甚微,所有人看在眼里,都劝他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