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燕都,被圈着不能出门,长大了在信州,忙着学医没空出门,他好像一直都被关在一个无形的樊笼,左冲右突,逃不出来。
或许,这个樊笼,名叫情爱。
搬来钱塘城已有月余,二人心照不宣地,谁都没有提过他病重的事,仿佛只要不提,这事就不存在。
然而,萧洛的目光落下,隐约看到他额心的命魂之火,淡到几乎没有。
……这么虚弱的灵魂,还能再偷得几载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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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时节,草长莺飞的西子湖上,映日荷花,莲叶田田,几点乌篷小舟泛游湖上,悠闲静美。
除去梅花,江岁寒就最喜欢微雨了,仰躺在乌篷船的船头,脸上盖着一只草帽,侧过头,笑眼盈然地注视着身畔。
每次听萧洛吹竹笛的时候,他都表现得很惬意很餍足,像刚刚吃饱的白猫儿,窝在炭火炉旁,尾巴慢悠悠地扫。
数支曲子奏罢,萧洛一放下竹笛,就被他扑起来一把抱个满怀,滚进乌篷里,在吱呀摇动的小舟上翻来覆去,笑声不断,有时候是玩闹,有时候是亲吻,而更多时候,则只是单纯抱在一起,伴着蓬外淅沥沥的小雨,安然入眠。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江南的夏日很长,但再长,也不过三四个月,转眼秋风一来,田野里的稻子就垂下了金黄饱满的脑袋。
一入秋天,江岁寒人就变得惫懒了许多,不似春夏两季时那么活泼好动,他懒得再走三条街,去九芝斋里买藕粉桂花糕,也懒得再到西湖上泛舟,看断桥杨柳。
他往往会在葡萄结籽的小院里,坐一张藤椅,拿一把蒲扇,煮一壶上好的龙井茶,听着水开了咕嘟咕嘟的冒泡声,和房檐下啾啾的燕鸣相映成趣。
他不出门,萧洛便也不出门,怕他着凉,寻一条薄鸭绒的毛毯盖上。
就在后者细致小心地给他掖毛毯角的时候,江岁寒一把拽住他的手,扑哧笑道:“阿洛,我前些天看一本书,书上有些姓陆的诗人写过——‘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你说,我们这算不算也是?”
萧洛听了失笑:“那你说,我们两个里,谁是狸奴?”
“我。”江岁寒不假思索。
萧洛奇道:“为什么?”
“现在不能告诉你,以后有机会了再说。”江岁寒说着,从藤椅下抽出本《剑南诗稿》,摊开放在腿上,“有几首诗我读不太懂,阿洛你学识渊博,你给我讲讲。”
他其实很喜欢毛茸茸的小狸奴,心里很想养一只,但时间不允许,他没有办法陪它一辈子了。
庭院里,被秋色染黄的叶子静静飘落,堆在地上,像满地细碎的黄金,天元二十年的秋天,与往常没有任何不同,就这样平淡地过去了。
冬日天冷,屋子里比外面还阴,那凉飕飕的气息好像鬼魅,无孔不入。
江岁寒越来越懒了,不光不愿意出门,终于连屋子都懒得出去了,整日裹着棉被,抱着一只汤婆子,窝在床上,恹恹地像只病猫。
治弱症的汤药还是一天三副,风雨无阻,可他的身体似乎成了个无底洞,无论怎么灌药,都好转不起来了。
蝴蝶纸鸢被扔在墙角,渐渐落满了灰,诗稿医书也一道被锁入柜子,很少拿出来看。
这屋子的主人,好像陷入了一种无尽的沉眠,每日清醒的时刻,如凤毛麟角。
江岁寒很累了,光是维持清醒这件事,就足已耗尽所有力气,但饶是如此,他每天依然会强迫自己醒来那么两三个时辰,不为别的,就为了听萧洛讲一些他闻所未闻的新奇故事。
“传说,镇守北极天门的神兽,一只脾气非常傻,又极爱面子的衔烛之龙,它睁开眼,北境就是白昼,闭上眼,北境就是黑夜,《四方志》里曾写过,衔烛之龙有个了不得的秘密,它看守着一座藏宝山,山里奇技淫巧,灵丹妙药,应有尽有,六界的修真者们无一不垂涎觊觎那些宝物,可碍于烛龙的神威,又不得不望而却步……”
“等等。”江岁寒半阖着眼睛,打断他说,“烛龙那么厉害,却总一个人待在北境,它不嫌孤独吗?”
“它,”萧洛犹豫了一瞬,俯身亲了亲他眉角,安抚道,“高处不胜寒,有时候,站到了那个高度,就必须得忍受孤独,无人与它作伴。”
“这是无可厚非的。”
江岁寒轻轻地“喔”了一声,似乎是信了,一转过头,笑着睁开眼来,道:“阿洛,灵隐寺的梅园开花了,你带我去看看吧。”
这日,是大寒的前一天,阴冷潮湿的钱塘城中,零星地飘起了小雪,各家各户门扉禁闭,都在屋子里围炉度日,大街上人很少,勾栏酒肆都没什么生意,只有巡逻的官兵,一簇簇懒散地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