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青青点了点头,换一只手臂一个方向,继续趴在栏杆上眺望江岸。
又过了一会儿,听见她问:“哥,我是不是很无情?”
谢南邻不解:“谁说的?”
祝青青伸手捉风:“方廷玉,和方廷玉的奶奶都这么说。他们说我,虽然满肚子诗词,却爱嘲弄深情,实际上是个无情的人。”
谢南邻伸手揉一把她的头发:“别听他们瞎说,我们晚晚,是这个世界上最深情的姑娘。”
她转过脸来,认真地看着谢南邻:“可是,我和方廷玉朝夕相处了七年,我明知道他喜欢我,可还是假装不知道,这不是无情,是什么?”
是的,她知道方廷玉喜欢自己,早就知道,可是她一直在假装。
谢南邻怜惜地帮她把被风吹乱的鬓发掖回耳后:“这不是你的错,要怪就怪我,如果我早点找到你,你就不会欠下岳家那么多情,多到要用自己的爱情来还债。”
还债。
这个词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那年她为建厂集股,岳濯缨不问前途不计得失地投了好大一笔钱,还说,陌生人之间情意有限,但做父亲的为女儿赴汤蹈火也属分内,要她记得自己是姐姐,要多关怀汀兰这个妹妹。
那时方廷玉只知道为筹到钱傻乐,她却知道,自古人情债最难还。
一路走来,岳濯缨毫无保留地帮她,数次救她于危难,天圆地方那么大的人情债,她要怎么才能还得清?
只有一个办法,满足他的愿望。
圣仁医院,岳濯缨弥留之际,只有她在身边,他握着她的手,说:“你知道吗?世界上最神奇的东西,是血缘。其实在真做父亲前,我想象中的女儿是你这样的,聪明,慧黠,灵秀。但最后上天给了我一个汀兰那样的女儿,她一点也不聪明,可是看见她笑,我的心里就能开出花来。青青,对不起,但请你原谅一个自私的父亲。”
她不可以嫁给方廷玉,甚至不可以让方廷玉看出来,自己也喜欢着他。
就让他认为自己是个无情的人,让他认为,在自己眼中,他是奶奶的“遗物”,是她一个为报恩不可推卸的责任。
如此一来,才最周全。
谢南邻冷笑:“岳濯缨和方家老太太,他们对你是好,但他们心里最惦记的还是自己的女儿和孙子,用一点恩情绑架了你,到头来还要说你无情,你不要信他们,我知道的晚晚,从来都是个有恩必报、嘴硬心软的好女孩。”
祝青青没有说话。
轮船开始鸣笛告别,祝青青突然直起身来,她的眼睛发亮:“哥,我想明白了,我不要去英国。这些年我一直以为在往前跑,实际上不过是往回忆里躲。现在,我不想躲了。”
赶在轮船起航前的最后一分钟,她风一样地跑下了舷梯,站在江岸上,灿烂地笑着,冲甲板上的谢南邻挥舞手臂说再见。
那个笑容,就是祝青青留给谢南邻的最后一面。
一九三八年九月,祝青青跳下了去英国的船,回到徽州找到岳汀兰,告诉她,自己不去法国了,她放不下她一手创建的澄心厂,更放不下她暗暗喜欢了许多年的方廷玉。岳家的恩情,她只能以别的方式来回馈,今生不够,还有来生。
西迁的澄心厂已经在那里安家落户,她打算去重庆,在那里继续经营造纸厂,等候方廷玉从战场上胜利归来。
岳汀兰也跟她一起去了重庆。
这些年岳汀兰目睹着方廷玉、祝青青之间微妙的感情变化,悬了四年的心,却在祝青青同自己摊牌的那一瞬间落了地。
方廷玉是她的执念,而祝青青是她的姐妹。
她们辗转到了重庆,祝青青重归澄心厂,岳汀兰也找了一份保育学校的工作,她们和无数抗战大后方的女孩子一样,一边工作,一边等待着良人归来的那一刻。
就是这样,才和举家迁到重庆的何刚久别重逢。
安静而充满憧憬的生活,被一封电报打乱了节奏。
电报来自老家,是二叔发的,转告给岳汀兰方廷玉寄来的悔婚书:我心枯槁,不愿误你,放你余生,望自珍重。
“我真是个迟钝的人啊,先发现这封信不对的,是青青。”
祝青青觉得不对劲,方廷玉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突然悔婚?他大可以在离开家之前就告诉岳汀兰自己不想娶她。
会不会是,方廷玉遇到了什么事情?
她托了自己所有的关系去打听,终于得到确切的消息:方廷玉在前不久的一场战役中负伤,正在某地后方医院抢救;他术后伤口感染,性命垂危,医院缺少抗生素,恐怕他难渡过这一关。
祝青青当即决定,她要去找方廷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