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早以前的事情啦……那时她四五岁吧,一夜东风春光好,彩蝶双双共徘徊,家里戏台边,人也蝴蝶寻芳一样地聚了起来。
以爹为首,一群票友坐在花园凉亭里,品评唱腔,推敲词句,暖风熏人,花香酒香更熏人。她爹是个酒中仙,祝青青生来随他,闻见果酒香便跑到花园里凑热闹。凉亭里一帮人正以戏下酒喝到微醺,见她来,爹高兴地把她抱上膝头坐着,拿筷子尖蘸了酒给她尝,随口教她两句戏词。
她记得自己学的第一句,是:“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思及往事,心下黯然。方廷玉忙岔开话题:“这句我刚才没听清,祝青青你再唱一遍。”
那些年里,他一直喊她祝青青,像称呼学堂里某个不太对付的女同学。很久之后才惊觉,原来他早就已经觉察到自己内心有小兽蠢蠢欲动,而那个“祝”字,就是他用来困住小兽的牢笼。
不敢去了姓氏直呼其名,原来是怕显得太亲昵会让她误会,也让自己误会——怕的是伤人伤己,到头来却让自己身陷囹圄。
少年悟性好,几天下来,方廷玉和岳汀兰成绩斐然。唯有岳锦鳞,尽管祝青青把他的台词一减再减,他还是记不全。每次轮到他,就只会站在那里傻笑。
连岳汀兰这个妹妹都不耐烦起来,只有祝青青不嫌弃他,反而从兜里摸出两颗糖来,鼓励他:“锦鳞少爷,要是你能背出这句词,这颗糖就给你吃,好不好?”
方廷玉脸色一沉。这两颗糖还是他方廷玉给她的呢。这是端午节海棠姐送他的礼物,是外国糖,叫酒心巧克力。他不爱吃糖,想着祝青青应该喜欢,整盒送给了她,没想到她今天拿来送岳锦鳞!
这臭丫头,借花献佛、笼络人心可真有一套!
岳汀兰也喜欢她,不排戏的时候就缠着她叽叽喳喳。
祝青青最会当人面装乖巧,一张嘴比巧克力还甜,她问岳汀兰:“你们兄妹俩的名字真好听,是从《岳阳楼记》里取的吧?”
岳汀兰惊奇:“你怎么知道?”
祝青青瞟方廷玉一眼,眼角眉梢上全是得意。
岳汀兰说:“我和哥哥的名字都是我爹给取的,他是前清最后一科的秀才,每天就捧着诗呀书呀的看个不停。不如你猜,他的名字是从哪儿来的?”
岳汀兰的父亲叫岳清,字濯缨。
祝青青略一思索:“我猜是《楚辞·渔父》,里面有一句‘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你爹单名清,又字濯缨,八成是因为这句话了。”
岳汀兰挠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这就去问我爹。”
她性子急,话音未落就从石凳上跳下来,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半晌,她回来了,跑得鬓发凌乱,辫子也散了,整个人气喘吁吁的:“我爹说不是《楚辞·渔父》,是什么《孟子·离娄》。他说那一句话最早是在《离娄》里,《渔父》晚于《离娄》,是借用。他还说你好奇怪,怎么知道《楚辞》,反而不知道《孟子》。”
出了错,祝青青也不羞恼,她大大方方地承认:“我爹不喜欢儒家,从不教我四书,只教我楚辞汉赋和唐诗宋词这些东西。”
岳汀兰叹一口气:“我爹夸你小小年纪旧学底子深厚,还骂我,说我要是有你十分之一,他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祝青青“扑哧”一笑,伸手拉岳汀兰:“你跑得辫子都散了,过来,我给你重新编一编。”
岳汀兰任由她牵着手走到池塘边,祝青青从荷包里掏出一枚手掌大的牛角梳,给岳汀兰拆散辫子,梳拢好,分成三股编辫子。
方廷玉托着腮看她们,打个哈欠:“你们倒是姐妹情深。”
岳汀兰眼睛一亮,反手握住祝青青的手腕:“我们干脆结拜姐妹吧!”
不等祝青青回答,方廷玉先哧地笑了:“你好俗啊,俗得简直就像我们排的这出戏。”
祝青青反驳他:“俗有什么不好,人生最圆满就是大俗,大红大绿,热闹欢喜。《茶花女》倒是雅,但那都是给别人看的,活着这回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岳汀兰满脸疑惑:“《茶花女》是什么?”
祝青青答:“是法国人写的戏。”
岳汀兰一脸崇拜:“你可真厉害,不仅懂中国戏,还懂法国戏。”
方廷玉哼笑:“她哪里是只懂法国戏啊,法国的一切她都了如指掌呢。”
岳汀兰一脸“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表情,自己换了话题:“二哥,你爹什么时候到家?我爹说,这次老太太六十大寿,你爹会回来贺寿。”
方老太太有两个儿子:方廷玉二叔叫方修文,是小儿子;大儿子是方廷玉的爹,叫方乃文,是个军人,常年行军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