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声冷笑,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插进来:“驻军不行,我看够呛。”
是一位姓金的同学。
方廷玉把书往桌子上一摔:“你什么意思?”
金同学跷着二郎腿坐着,阴阳怪气道:“什么意思?长城是怎么丢的?察东六县又是在谁手里丢的?什么国民革命军二十九军,说得好听,不过是冯玉祥的散兵游勇罢了!”
何刚反驳道:“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二十九军守喜峰口可是守住了的,当年全中国谁不知道二十九军的大刀队?长城之败,败在全军,凭什么让二十九军自己背黑锅?”
金同学语塞片刻,扯着脖子喊:“那察东六县呢?《秦土协定》总是他二十九军跟日本人签的吧?要我说,就是孬种……”
一记重拳截断了他的话。
方廷玉一脚把他踹翻在地,骑在他身上,拳头雨点一样地砸向他的面门。突如其来的斗殴惊呆了所有人,片刻后,几个男同学清醒过来,赶紧冲上来拉架。
何刚一边拉住方廷玉,一边驳斥金同学:“你少给人乱扣帽子,《秦土协定》是日本人逼南京政府签的,你怎么不骂南京政府?”
他又扭头安慰方廷玉:“你跟他计较什么?谁不知道他是个爱新觉罗家的前清遗少,冯玉祥把宣统皇帝赶出了紫禁城,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他骂的哪里是二十九军,指桑骂槐罢了。”
金同学被打得鼻子往外喷血,被人七手八脚塞了团纸止血,瓮声瓮气地犹在叫嚣:“方廷玉,你打我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去打日本人啊!”
方廷玉用力挣脱开何刚,上前几步,逼到金同学面前,吓得他赶忙退后两步,躲到同学身后。
方廷玉冷笑:“你以为我不敢?你既然嫌二十九军是孬种,怎么不亲自上阵杀敌?我们这就一起去教务处退学,赶明儿一起去参军,怎么样?”
对方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骇住了,半天,嘟囔着“我不和你这样的神经病理论”,摔摔打打、骂骂咧咧地出了教室。
方廷玉跌坐在座位上,疲惫地捂住脸,发出一声长叹。
刚才他不是在吓唬金同学,他是真的动了这个念头。
其实他从小就是个好勇斗狠的性子,他爱看杨家将和《说岳全传》,从杨延昭到岳武穆到父亲,都是他仰慕的大英雄。一腔热血无处挥洒,他就在徽州城“行侠仗义”,要不然哪里得来个“小霸王”的诨名?
从他记事起,中国就一直战争不断,被欧美俄日轮番欺负来去,他一直渴望着去战场杀敌、保家卫国。可是方家子息薄,他是唯一的血脉,奶奶最怕的就是他真的跑去打仗,把命丢在战场上。这些年,先是为了奶奶,后来又为了祝青青,他拼命压抑着自己,努力按她们的意愿做一个读书人……可是现在,奶奶早已去世多年,祝青青也回到了她的南邻小哥哥身边,他为什么还要压抑自己?
国家正在生死存亡之际,父亲正在北平浴血杀敌,捐躯赴国难,上阵父子兵,他还读什么书,这书哪里还读得下去?
越想越按捺不住,他洗了一把脸,跑去教务处申请退学。
听了他的来意,教务处主任吓了一跳,半天,温言软语安抚他:“我知道,发生这样的大事,你们学生年轻气盛,想为国家做点事。可是北平那边局势未定,或许过两天战争就平息了,而且你还有一年就毕业了,现在退学,岂不是辜负了前面苦读的那三年?我劝你三思。”
方廷玉只得先回来“三思”。
在他“三思”的这段时间里,北平战争持续,每天谈论北平的战况成了同学们最热衷的事。
九号,传闻二十九军收复了永定河东岸的失地,消息传来,教室里一片欢呼声。
十七号,蒋介石在庐山发表讲话,“再没有妥协的机会,如果放弃尺寸土地与主权,便是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讲话一出,人心振奋,除了方廷玉,又有几个同学内心骚动起来,商量着要一起退学从军。
但接下来消息又变得杂乱起来,有传要和谈的,有传在备战的……直到二十九号,终于传来噩耗:南苑血战,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一三二师师长赵登禹战死,二十九军大败于日本军,余部撤离北平,北平沦于敌手。
消息传来,一位姓褚的同班女同学当即悲伤过度,晕了过去。
她的宿舍室友啜泣着解释,褚同学的未婚夫在北京读大学,上次和褚同学通电话时,告诉她,自己加入了二十九军的学兵团,就驻扎在南苑……这次恐怕凶多吉少。
同学们瞬间默然。
死亡原来是这样近、这样真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