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去世后,祝青青也向汀兰说了内情,汀兰把内情向岳濯缨转述,他一颗悬着的心这才稳妥落地。
倒不是说,他岳家的女儿非就得嫁进方家。方岳两家是世交,相比方家,岳家虽已没落,但好歹有书香望族的架子撑着,给汀兰觅一个如意郎君并非难事。
棘手就棘手在,汀兰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心里只有一个方廷玉。
岳濯缨年少时也曾有过宏图壮志,满心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于儿女私情上看得很淡,觉得庸俗不堪,甚至于觉得娶妻生子也不过是“履职”而已,因此并没有像同学们那样追求什么自由恋爱,反而欣然接受了家里人的安排,盲婚哑嫁,娶了素未谋面的妻子,也就是锦鳞和汀兰的母亲。
汀兰出生后,他自觉儿女双全已算对得起祖宗父母,便又离开了家,去外面一展自己的抱负,多年下来,四处碰壁,到最后终于冷了一腔热血,心灰意冷、满身萧瑟地回到家中。到这时,看着一双儿女怯生生的眼睛,内心才生出一股怜子的柔情来。从那之后,这股柔情如废园杂草般疯长,尤其是妻子过世后,连带对妻子的愧疚,也化作了爱,一股脑地倾泻给了这双儿女——愿倾尽一切,偿她夙愿。
祝青青低头用滚水烫杯子,手腕摇晃着杯子,细声细气地说:“您一进门就一直在打量,我知道,您是担心我和方廷玉真在过日子呢。老太太、您和汀兰都是我的恩人,我不会恩将仇报的,而且,我有我的志向……总之,您放心。”
她既已捅破了窗户纸,岳濯缨也不再含混造作,他点点头:“我很放心。”
包间门突然被推开,方廷玉走进来:“你们在聊什么?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
他脸上笑嘻嘻的,显然没有听到全部的对话,八成只听到了“放心”两个字,岳濯缨吐一口气,道:“青青让我告诉你二叔二婶,你们两个在上海一切都好,叫他们放心。”
方廷玉哧地笑:“我们一切都好,他们才不放心呢。”
岳濯缨眉头蹙起,轻叱道:“他们两个到底是长辈,也没有什么对你不住的地方,何必这样背后诋毁,小人行径,非君子所为。”
方廷玉心里懊悔,怎么就忘了,岳濯缨还是二婶的亲哥哥呢!
话一出口,岳濯缨却也觉得后悔,难得见一次面,何苦摆长辈架子?但话既已出口,也断无收回的道理,只好佯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祝青青也觉察到了气氛的变化,赶忙岔开话题,把话头引到岳汀兰身上:“岳先生,汀兰最近怎么样?”
岳濯缨说,岳汀兰现如今在县女中读书,学习比以前较有进步,她最近迷上了画画儿,只是不爱中国画,反倒喜欢西洋画。现在方廷玉和祝青青都来了上海,她每天放学后也无事可干,就坐在院子里练习素描写生,准备来年报考上海美专。
谈论着岳汀兰,一餐饭的时间终于渐渐消磨完,岳濯缨搁下筷子,心里长舒一口气,笑道:“我下午还约了人,说好了三点钟在窦乐安路见,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我自去赴约,就不耽搁你们的时间了。”
其实三人心里都清楚,哪来什么窦乐安路的约会,不过是个金蝉脱壳的说辞罢了。
岳濯缨坚持付了账单,三人在随园门口分手。目送岳濯缨乘黄包车离开,祝青青、方廷玉右转步行回家。
直到回了公寓,坐在沙发上,方廷玉一直绷着的神经这才松弛下来,他吐一口气,如释重负地仰头靠在沙发背上:“可算送走这位老先生了。每次见他,我都浑身不自在。”
祝青青端着茶杯喝冷咖啡,听到这话,哧地笑:“这就不自在了,那以后当了人家的姑爷,你们翁婿之间可怎么相处呢?”
方廷玉眉毛一皱:“什么姑爷,什么翁婿?”
这傻小子还蒙在鼓里,祝青青也索性戳破这层“牛皮纸”:“怎么,你不知道?奶奶生前早和岳先生商量过了,私下里给你和汀兰定了亲。我不过是个幌子,汀兰才是你的真凤凰呢。”
方廷玉一愣。
那年定亲时,奶奶分头叫他和祝青青进去说话,他只知道婚约是假,为的是帮祝青青一把,但奶奶和祝青青说了什么,他却不知道,问祝青青,祝青青也一直不肯说。
没想到,今时今日,她突然摊了牌。
方廷玉一股怒气直冲头顶。他气的不是奶奶也不是岳濯缨,从小岳汀兰就喜欢跟在他身后黏着他,长辈们没少说过亲上加亲的戏言,他也知道奶奶向来喜欢岳汀兰……他气的是祝青青。
犹记得那年夜里,戏台上柳树下,祝青青对他说过:“你对我很重要。在这个陌生的徽州,你是我唯一的指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