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濯缨点头:“也好,来之前我受了你们二叔二婶嘱托,代他们瞧瞧你们日子过得怎么样。你们如果不嫌弃,带我去你们的小公寓做客,如何?”
方廷玉满心不乐意,嘴上也只好说:“您别嫌弃我们才好。”
离开画社,杜经理帮忙从车行叫了部汽车,三个人坐在一部车里,同在后排。岳濯缨和祝青青一左一右,方廷玉居中,只觉得十分尴尬。
他沉默地听岳濯缨和祝青青聊天。
他们聊起这次画展:自从来到上海,叔伯们对祝青青虽然表面客气,但内心里到底瞧她不起,祝青青一直想着做件事情给他们瞧瞧,只是苦于无处下手。直到入秋,在街头看到因苏北大水逃难到上海的流民,想到今岁秋风早起,必是寒冬,于是便动了开画展赈灾的念头。
她想的是方家出赞助、明轩画社出场地,用一场联名赈灾画展,重拾和明轩画社的关系,也提升方家在这群文人墨客中的声望。
对于她的提议,陈四叔倒没有反对,但也并不热衷,反正所谓赞助,也不过是一些笔墨纸,都是现成的东西。这事真办成了固然好,就算办不成,也可以看这位小少奶奶的笑话。
明轩画社也是同样的态度——总归是,事成有利可图,不成有乐子可消遣。
这场画展,问题在于如何笼络来一批丹青墨客。明轩画社做了三十年书画生意,认识的国画家固然不少,但他们一早声明这件事情他们不掺和,放手给祝青青去做。
思来想去,祝青青想到了一个人——远在徽州的岳濯缨。
岳濯缨现如今虽羁在安徽,但年少时也曾在上海求学,他曾不止一次和祝青青提起自己在南洋公学就读时的往事。
而且他也是个丹青圣手,安徽书画界的名士。这些年徽人遍布天下,想必也有不少旅居上海的安徽画家,这其中未必没有岳濯缨的故交旧友。
于是祝青青给岳濯缨写了信。不多时,岳濯缨也就回了信,其中提及了几个人名,俱是如今上海声名不薄的国画家。回信里还附了一封荐书,语气殷殷关切,岳濯缨让祝青青拿荐书去拜会这些书画家,叫她对人自称是自己的干女儿。
岳濯缨面子不薄,祝青青性格玲珑讨喜,更兼这也是一件能行善博名的好事,那几位故交便答应了下来,有了这几位的加入,游说其他人的难度也跟着大大降低……就这样一生二、二生三的,最后竟真让祝青青攒齐了一个画展局。
听到这里,方廷玉惊讶道:“我以为你们读书人都清高呢,竟然也靠关系?”
祝青青挑眉:“荀子的《劝学》篇里有云:‘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关系,就是最好的‘物’。”
她总是有理。方廷玉嗤笑:“这样善用关系,依我看,最适合你做的,不是读书人,也不是生意人,而是外交官!”
祝青青眉毛一拧,方廷玉以为她又要吐什么唇枪舌剑,没想到,她却垂下了眼睛,没再说话,只闷闷地用手去揪披肩上的线头。
直到汽车在公寓大门前停下,祝青青才又活泼起来。她下车引岳濯缨进公寓,边走边向他介绍公寓的情况。他们住四楼,乘电梯上去,岳濯缨跟着祝青青和方廷玉,穿过狭长的铺有阿拉伯式地砖的走廊,一路闻见煮米饭的甜香,听见青菜下到滚油锅里刺啦的声响,以及小孩儿的哭声与嬉笑声、无线电里咿咿呀呀的戏腔……十分烟火人间。
他们的公寓是走廊尽头倒数第三间,对面敞开着门,邻居太太邀约了一群好友正搓麻将,麻将声哗啦啦,邻居太太熟稔地同祝青青打招呼:“方少爷方少奶奶回来啦?”
那人嘴里同祝青青说着话,眼睛却在岳濯缨身上不住打量。祝青青介绍道:“这是我和先生在安徽老家的长辈。”
岳濯缨冲邻居太太微一颔首,跟在祝青青、方廷玉身后走进门去。
窗帘半掩着,公寓的缃色窗帘挡住了一半光线,客厅里因此有些暗,祝青青三两步走过去把窗帘拉开,又转身往厨房奔:“早晨出门急,没来得及收拾,屋子有些乱,先生您将就坐,我去煮咖啡。”
岳濯缨慢慢走到沙发前,坐下,眯起眼睛打量这间小小安乐窝。正方形豆腐块一样的客厅,精致温馨,墙壁统统刷成乳白色,安放着全套质地厚润的黑胡桃色家具——壁炉、高架、矮柜、长桌、座钟,唯独一套沙发蒙着柚黄色的皮子,给这客厅增添了几分活泼鲜艳。
长桌原本应当是摆在沙发前的,现在叫人给拖到了壁炉前面,压在地毯上,桌上胡乱堆着书和报纸,还有一个空了的点心碟子,仔细看,还能看见地毯上有酥皮之类的点心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