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得了一张板凳,等豆浆的间隙,方廷玉抱怨:“起这么早做什么?”
豆浆端上来了,祝青青对伙计道一声谢,扭头答方廷玉:“有事,今天要带你去见见世面,吃完饭回家换衣服,我记得你有一套浅灰色的西装,就穿它吧。”
二叔二婶虽然与方廷玉不睦,但身为长辈的面子功夫也做得相当足够。方廷玉和祝青青在上海的吃穿用度,他们都托人打理得妥妥帖帖。从徽州到上海,“乡下人进城”,方廷玉到底是方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不能叫人瞧扁了,他们本还打算派一个老妈子照顾他和祝青青的起居,被方廷玉坚决地拒绝了。
饶是这样,到上海后,也少不了叔伯们的关怀,这个带他去裁缝铺子里做几件“能见人”的衣服,那个派人来公寓看看可要添置几件家具……直到现在,才终于消停下来,让方廷玉和祝青青得以松松快快地在公寓小天地里自己做主人。
祝青青说的那套浅灰色的西装,就是某位叔伯带他去相熟的西装裁缝那里量体裁衣专门做的。到上海以来,方廷玉只在公寓和学校间两点一线,一直还没有穿出门的机会。
回到公寓,方廷玉取出西装换上。他才刚成年,几乎还是个孩子,穿惯了校服和便衣,乍换上西装这种充满了束缚性的“大人的衣服”,从心里到身上都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卧室里也没有镜子,不知道看上去滑稽与否。
祝青青房里是有一面落地镜的,他去敲祝青青的房门:“祝青青,我换好了。”
祝青青在自己的卧室里换衣服,门虚掩着,祝青青的声音从门缝里飘出来:“我马上好了,你进来吧。”
方廷玉推门进去。一进门便被白剌剌的阳光晃花了眼睛,方廷玉忙抬起手臂遮挡在眼前,眯起眼睛,这才慢慢放下手臂。
他打量着祝青青的房间。
到底男女有别,他很少进祝青青的卧室,祝青青的卧室按照她的喜好小小地翻新过,贴了暗红底子蔷薇图案银纹的墙纸,挂了墨绿的丝绒窗帘。现在窗帘拉开,秋冬之交清晨的阳光泼喇喇地洒进来,屋子里一片冷白的光亮。
房间里家具极少,一个柜子一张床,靠窗是一套书桌,一桌二用,墙上挂一面大大的椭圆形镜子,权作梳妆台。
祝青青正站在梳妆台前打扮。她也已经换好了衣服,是旗袍,素面,颜色是几近于无的鸭蛋青,半袖,介于紧衬和宽松之间的式样,既不显得特别女人气的妩媚,也削减了几分少女的稚气,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成熟端庄和一股书香门第的文秀气。
但因为她是站在桌子前,镜子矮,人不得不塌着肩弓着背将脸凑到镜子前,这姿势无意间暴露了人身形的凹凸有致,尤其是一把细腰,阳光之中,让人感觉几乎不盈一握。
……她今年十七岁了。
初见时,她才十四岁,比自己还小一岁。
他那时正骑在西花厅前的柳树上无聊地四下眺望,一眼看见她跟在人牙子身后往里走,大冬天,罩着破旧不合身的袄子,冬袄圆滚滚的肥肿不堪,顶上冒出个头发蓬乱的小脑瓜,低着头,隐约可见的是下巴颏尖尖只堪一握。这个年龄的孩子统统有纤小的尖下巴,看不出是男是女来。方廷玉起了坏心,举起弹弓远远地弹一个石子儿到她脚下……
她受了惊吓,脚往回一缩,恼怒地抬头,一脸惊弓之鸟的警觉,一双溪涧秋水般的眼睛,清凌凌的,带点寒气。
哟,是个挺不好惹的小妞儿,方廷玉乐了,冲她歪头呲牙一笑。
虽然她面黄肌瘦,但她诚然是个姑娘。
“面黄肌瘦”这个初印象深深地烙印在方廷玉的心里,尽管来方家后衣食丰足抹去了她脸上的那层黄气,还她以脂肤烟眉朱唇皓齿的明亮颜色,在他心里,她却还是一副瘦小单薄模样,像春天柳树刚抽出的第一根枝条,或是胖胖的红蜡烛里那一捻子白棉线烛芯……
总而言之,和眼前这个祝青青,完全两副模样。
如此舒展,如此婀娜,如此丰润……如此陌生。
是啊,陌生。自从来到上海,住进这间公寓,她变得越来越陌生,像一朵在黑暗中久久闭合的蓓蕾,被搬开压在身上的石头,乍逢阳光雨露,开始肆意地生长起来,每一片花瓣都让他惊艳,但也让他觉得怅然。
她越绽放,他就越觉得自己对她一无所知。
记得在老家时,除了旧诗,偶尔她也会跟他提起两首新诗来,有一年在渔梁坝上眺望新安江,看着江面上往来如织、背道错身的船,她念了一首新月派徐志摩的诗,叫作《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