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沉思了片刻,说:“今年就不带她了。”说到底,她和方廷玉之间只是个口头婚约,还算不上真正的方家人。
祝青青和方廷玉也没太在意这件事,他们年纪还太小,看不清这背后的深意——直到很久以后,这件祭祖的小事掀起了大波澜。
中秋之后,天气一天肃杀过一天。很快,单衣换夹袄,夹袄换棉袍。叶子落光了,草木上霜了,外面天寒地冻。周末方廷玉也不再到处乱跑,乖乖地和祝青青待在书房里,写大字,读诗词。
脱离了丫鬟身份的祝青青,逐渐暴露出她那点书香门第大小姐的矜贵和造作来。她在书房里焚香,香炉是宣德炉,方廷玉的父亲方乃文当年用过的,收在柜子里几十年了,又被她翻了出来,香是从斗山街老铺拿来的苏合香。
冬日天寒,人穿得本来就厚,为挡风又不开窗,屋子里气闷,再一焚香,满屋子暖烘烘、甜津津的,熏得方廷玉直想睡觉。
祝青青也不理他的抗议,只是递给他一杯茶:“喝杯茶,醒一下脑子就好了。”
茶也是从老铺拿的,有时是祁门红茶,有时是黄山毛峰,有时是本地产的老竹大方。
方廷玉跪坐在椅子上写大字,祝青青就坐在对面,拿一把小银刀和小铜锤,撬茶饼,敲茶叶。茶叶焦黑,衬得她的手指越发白嫩,腕子上的红绳也越发鲜亮。
方廷玉问:“你爱喝茶?还真像个老夫子。”
他就不爱喝茶,只爱喝白水。就算喝茶,也不会像祝青青这样小杯细品,只会牛饮来解渴。
祝青青瞟他一眼:“不是,我爱喝咖啡。这些茶叶都是方家的生意,卖货的总要知道自家货哪里好吧。”
她是个认真的人,说要学做生意,就拿出十二分的热忱来。
方廷玉“哦”了一声,静静地写自己的大字。
焚香、煮茶,案头有锦鲤悠游。
临字、读诗,抬头见青梅红袖。
窗棂上突然有扑簌簌的敲打声,祝青青伸手推窗,一阵凉风卷着细雨飘进来,外面下雨了。
方廷玉打了个寒战,揉揉鼻子:“祝博学,来首应景的诗吧。”
祝青青看了半天雨,说:“那就来一首清初词人纳兰性德的《浣溪沙》吧。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首诗写得哀戚,不等祝青青讲,方廷玉就觉察到了。他说:“这词听着好伤感。”
祝青青关上窗:“是啊,是悼念亡妻的。”
“词人和原配妻子卢氏是少年夫妻,情投意合十分恩爱,但是妻子年少早亡。后来,他老是想起她,西风乍起的时候看到黄叶飘落,就想起当初和她一起背书打赌,太快乐了,笑得前仰后合,手里的茶泼出来,把书都泼湿了。”
方廷玉觉得纳闷:“真奇怪,怎么好像没一个诗人的爱情有好下场的?”
祝青青看他一眼:“所以才说‘当时只道是寻常啊’,失去之后才懂珍惜,丧妻的人才写诗悼妻,妻子尚在人间的,当然忙着和妻子赌书泼茶,哪有时间写诗?”
方廷玉想了半天,竟无法反驳,只能承认祝青青说得好有道理。
天气再冷一点,书房里生了炭炉子。方廷玉跟厨房要了地瓜和栗子,在炉箅子上烤地瓜和栗子吃。屋子里有了地瓜和栗子的甜香,祝青青也就把宣德炉收了起来,和方廷玉一起烤地瓜和栗子。
她像是没吃过栗子,十分新奇。烤栗子要在栗子上划个十字刀,她拿着撬茶饼的小银刀,郑重其事地给栗子挨个开口子。
方廷玉一边翻地瓜,一边看她划栗子:“你在家没吃过栗子?”
祝青青正划得不亦乐乎:“吃过,但都是炒好了的糖栗子,没见过生的。”
她突然“哎呀”一声。
栗子表皮光滑,她没按住,刀尖戳到了食指肚。
方廷玉扔下地瓜跑过去,抓起她的手指,想帮她吮一吮血。小时候他手指划破了,奶娘都是这么做的。他也没多想,直到把手指凑到嘴边了,才突然觉得有点尴尬。
况且刀尖钝,祝青青手指也没出血。
方廷玉急中生智,说:“我给你看看手相吧。”
祝青青笑他:“你那个纪先生还教你看手相啊?”
方廷玉抓着她的手,扳着手指看了半天,装模作样地说:“你好厉害,十根手指头都是‘簸箕’,传说中的凤命啊。你要是真去了法国,搞不好会变成法国皇后呢。”
祝青青嘲笑他:“法国早没皇帝了。”
方廷玉讪讪地刚要松开手,却被祝青青反手捏住手指:“我也会看手相,我也给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