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妮道:“陆生够豪气。”
“运气好,没被人斩死,熬出头就能发财。”他今早却格外谦逊,让燕妮都不适应。
“无数人熬到满头白发仍然住劏房,你能熬出头也不是全靠运气。”
陆震坤回过头,“那靠什么?下手够狠还是长得够靓?”
燕妮回答:“是脑袋够癫。”
“我就当你在称赞我。”她的答案在他意料之中,陆震坤似乎已经习惯被泼冷水的待遇,如果哪一日她忽然对他温言软语,恐怕他才要惶惶然怀疑早八点太阳从西边升起。
不知不觉走到山顶,说是山顶,其实系南方一座典型丘陵,上下山时间不超过半个钟,高度却已经足够俯瞰一座码头。
山顶一座夫妻坟,陈设简朴,并不像陆震坤的一贯手笔。
陆震坤放开燕妮的手,独自站在坟前。
他下跪,磕头,动作一气呵成,带着潮汕人骨子里的伦理宗法。
燕妮就站在他身后一棵矮树下,忽然间风也静了,远处青丘含黛,绿树茵茵,高处一口泉蜿蜒成溪,龙出凤引,果然是一块可遇而不可求的风水福地。
她还在琢磨陆震坤修坟时请的哪一位风水大师,是不是曾经在娱乐新闻里见到过,忽然间听到自己的名字,未料到竟然是在坟前被点名。
是陆震坤直挺挺跪在大理石板上,向地下双亲诉说,“阿妈,这个是我女朋友,你看靓不靓?”
什么女朋友?三个字听得燕妮目瞪口呆,心底里感叹陆震坤够神经,发起疯来连鬼都骗。
但又听他热情洋溢,向“慈母赵氏女”介绍,“靓是一定的啦,不过还是高材生,读书好犀利,将来要去剑桥,英国剑桥,阿妈,世界名校,读完书做律师,就是你从前反反复复总是念,教我做律师做医生,讲出去个个都羡慕的那个律师啦。”
此刻的陆震坤,肩上覆盖着一段孩童般的天真,她看他背影,也能读出他脸上洋溢的笑容,干干净净不带杂质,女巫驾到都不忍击碎他的白日梦。
因此她选择沉默,不打扰已经是她对他最大的包容。
同时亦感到自己的底线在不断后退,她的防线岌岌可危,内心弥漫着挥不去的焦灼感。
万幸他并没有拉着她在坟前磕头,强迫她配合他演一场母慈子孝,衣锦还乡的大戏。
他只是保持跪姿,絮絮叨叨地在母亲坟前诉说着他编造的故事,把兴义变成宏昌实业,把话事人的位置换成董事长选举,他信心满满,发下宏愿,一定要做本港头号杰出青年。
是的,十大都不够满足,一定要排到第一名。
燕妮吹着山风,听他讲“都市童话”,到最后竟然仿佛真在同“天人”对话一般,点点头,“好啦好啦,成家立业四个字我记在心里,有机会我一定抓紧时间结婚,再赶时间生个细佬仔替我捏脚。”
燕妮在一旁听得要翻白眼,原来他生小孩只为多个人“捏脚”,不如去按摩院,随时随地花钱就有。
好不容易等到故事最终章,陆震坤终于肯站起身,拍一拍膝盖上的尘土,重新牵住燕妮的手,准备下山。
但他忽然回头,在迎风处眯着眼,回望山顶孤坟,没头没尾地交代她,“如果我死了,你记得要把我埋在我阿妈身边。”
燕妮听得一愣,“你在拜托我帮你收尸?”
大约是她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愁肠别绪,他瞬间收起凝重表情,换一张玩世不恭的脸,笑嘻嘻同她讲:“帮我收尸,酬金一千万,值不值得做?”
燕妮深深看他一眼,仿佛想要借这一眼看透他,但到最后也只能摇一摇头,说:“收尸这种事,应该托付给你最亲的人。”
他咧嘴一笑,上前,稍稍低头,嘴唇几乎贴住她的耳,“我同你之间难道不算最亲?好多次都亲到不可以再亲。”
“陆震坤——”
“怎么?我陈述实事都不可以?”
“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你现在是有妇之夫,我还应当叫一声姐夫。”
“叫,姐夫两个字听起来好像春药一样劲。”
“…………”她收起对他的所有天真描写,陆震坤咸湿低级,无可救药,根本不值得她多花一分钟时间研究探索。
她转过身,气冲冲闷头向前走。
陆震坤不近不远地跟在她身后,笑盈盈望着她写着大大一个“怒”字的背影,仿佛十分享受当下的拉扯与欢愉。
便如同本港一百万对情侣当中,并不特殊的一对。
直到他下山,抵达港口,早已等候多时的人群才将他拉回现实。
他叹一口气,吩咐梁家劲把燕妮与蒙住眼的孙家栋绑在同一间船舱。
燕妮走时经过他身边,他张了张嘴,最终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